淡香去

　　我已经五年不曾回到出生的这个小镇。

　　在主干道下了车，前夫离开时约好等明天晚饭后再来接我和小孩。我一面应着，一边有点手忙脚乱地撑起伞。就这么怀里一个手边一个孩子，走向这片已然老去的街区。

　　建筑比记忆中破旧了，特别是遇上清明的雨，让回忆中故乡更显得遥远。
　　视线的尽头兀自地抽出几栋新鲜蒜苗似的高楼,迫使着原是“土著”的老城区，如同一片狗皮膏药，破烂老旧地贴在一个都市美人的脖颈。

　　我打开导航确认了一下方向，顺着路标拐进了一条狭长的小巷。

　　路，与其说是路，其实只是几块砖陷在发黑的泥巴里。
　　在泥巴和一些顽强野草的混合中，参杂一些不知是塑料还是什么腐烂食物的垃圾。
　　这阵雨只能给空气带来片刻清凉，却盖不住这股一到夏天就如地沟一样，自下而上的臭味。

　　终于从那个巷子里走出来，我暗暗地用最后一块砖头刮了刮高跟鞋跟后的泥，走进了吵闹的殡仪馆。

　　自从结婚后，我便举家搬到了c市，后来纵使离婚也一直留在了那里。
　　其实和老城区离得倒也不算太远，估摸三个多小时的车程，但也自此便没有回来过。

　　我一推开门，耳边顿时被铜锣鼓镲围绕轰炸。

　　单手将伞收拢后插在门厅口的桶子里，我轻轻推了推怀里已然醒来的女儿。
　　“宝贝，我们到老家了，妈妈牵着你走好不好？”
　　程程虽小，但也懂事，只是点点头，揉着睡眼惺忪的小脸，歪歪斜斜地拉住我的手。大儿子宁宁意外地没有放肆哭闹，只是有些胆怯地往我腿边更靠了靠。

　　或许是室内开了暖气，或是人群太过拥挤。蒸腾而起的热气不仅让我眼镜起了雾，脸也跟着反烧起来。

　　我的脸上是不是又会出现小时候那股高原红？我心中想着。
　　几个披麻戴孝的人们迎过来同我握手，有几张像是熟悉的面孔。我也同他们客套地寒暄起来，即使我并不能将他们和我记忆中的人脸一一对应起来了。

　　终于翻过那些交错的身影，我一眼便看见她。
　　看见她跪坐在祭台前的火盆旁，默默地烧着纸钱。

　　她还是很瘦，或者更瘦了。
　　那一刻我反而不知道是应该靠近，还是转身离开。尽管在看到短信的当时，我没有一点犹豫便答应了下来。

　　她脸上仍残留着泪痕。
　　只是现在这张脸上肃穆的表情配上她空洞的双眼，既像是在虔诚地祈祷着，又似乎已经被抽走了灵魂。

　　她的脊背依旧是那样笔直地挺着，即使算起来她已经这样跪着有一上午了，却仍像是一座小小的，却又高挺的小山，用一袭黑衣隐匿在白烟的雾里。
　　只有当客人到祭台前磕头时，她才从一座山中抽身回来，转向客人，向他们回礼。

　　在躬身抬起头的刹那，她精准地捕捉到了我。
　　我来不及逃脱，她便像一只瘦小的猛兽撞进我怀里。
　　恍惚间仿佛是十多年的她突然出现。
　　面对这份情感她还是如昨日一样，这让我鼻头酸酸的，也双手环抱住她。

　　良久，她笑嘻嘻的松开手，认真的打量了我一会。

　　“一切都好吧？”
　　“都好，都挺好的。你昨天守了通宵吗，累不累？”

　　“香厂呢，怎么样。”
　　“也挺好的，公司那边溥汉在管，我只需要抓抓技术研发那方面就行……虽然离婚了，但是就交给他还是靠得住的。”

　　“得了吧，我知道的，”林羡轻吐了口气，“在外面偷人倒还好意思继续在老婆的公司上班呢。就是个软包，我看他是全身上下哪也硬不起来的货，这软饭也能舔着脸吃。”

　　我慌忙给她递了个眼色，“孩子还在呢。”

　　林羡弯下腰，伸出手，又在衣摆擦了擦后，才轻轻捏了宁宁的脸。
　　“还记得我吗，宁宁。”
　　“叫林阿姨。”

　　宁宁往后更缩了缩，
　　林羡稍有些尴尬地笑了，
　　倒是程程眯着眼，像个没睡醒的米团儿，奶声奶气的哼出了“林阿姨”几个字。

　　“宁宁是到了见谁都怕生的年纪了，让奶奶带着都不行，就天天粘着我才安生。程程倒是不怕生，就是这个迷糊劲…”
　　“孩子长得可爱，像你，两孩子小模样和你以前也一模一样的。”

　　林羡眼神温柔地看了看孩子们。
　　“倒是你，胖了不少，你看着太疲惫了些。”
　　“是啊，这几年工作上太忙，过劳肥了。也是两个孩子的妈了，比不了以前做姑娘那时。”
　　“但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
　　我习惯性地想反驳，但是林羡坚定地看着我。
　　“好吧，哈，还是谢谢你。”
　　她总是有着能把说出的话都变成现实一般的魔力，让人莫名信服的魔力。

　　我们又随意聊了一些其他的内容。五年了，时间很长各家各户都多少经历了一些变化，但是和她聊起来的时候好像时间又很短，她的几句话间，那些时间就悄悄在我们身边滑过。我在她的身边，仿佛就真的如她所说一般回到我们年轻些，甚至是童年的时光。
　　我也不再拘束，抛掉那些城市里的礼仪哈哈大笑起来，听着她绘声绘色描述着一些我错过的趣事，我笑到前仰后合。而当她说起那些遗憾落寞的事时，也颇为默契地在关键时刻给我递上一片纸巾。

　　我是那么沉浸于她给我编织出的，独属于我的，充满着语言魅力的时间。
　　直到程程拉了拉我的衣角，
　　“妈妈，这里好吵，什么时候回去呀。”

　　“也不耽误小朋友们休息了，渺渺，你先和程程和宁宁回去吧。”

　　“以前的公交现在已经改了路线，出了巷子的路边就有公交车站牌，301或者306都是能坐到你家的车。”

　　林羡摸了摸程程的头，笑着把我们送到了门边。
　　“渺渺，回去先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哥去联络墓地那些事情去了，要不然可以送你们一程的。”
　　我摇摇头，“没关系的，我等会儿晚上来陪你。”

　　“害，你来这里也没什么事情可做。他们打牌吃饭热火朝天的，放心吧，我一个人不觉得寂寞。”林羡顿了顿，
　　“只是，想要拜托你一件事。明天，明天我爸出殡的日子，你一定要早些来。”

　　“好。那我走了。”
　　我没有丝毫犹豫便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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