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茶馆

　　马车摇摇晃晃，行路颠簸得让卫青斋不余困意。五日没日没夜的赶路，窗外之景由四季如春变作漫天大雪，她无言裹紧身上的白大氅。

　　不知过了多久，闻人勒马声，卫青斋才直起身来，她撩起车帷一角，望见城墙上的‘长京’。

　　“青斋姑娘，我们到了。”那位领军敲了敲马车，“请下来吧。”

　　卫青斋跟领军走进皇城。

　　皇城里的路蜿蜒曲折，城壁高耸，檐牙尖翘，庄重威严在繁复墙瓦里显现，纸醉金迷的交易所，使人胆怯，又让人溺毙，就像是金丝雀挣扎的一生。

　　“复定王？”领军嘀咕了句。

　　卫青斋原先不自觉在放空，听见这里才猛然缓过神来。

　　许是故人，她还需要确认。

　　可走在她前面的领军个高，挡她大半视线。卫青斋则为此故意走偏几分，抬头便正见向他们踱步而来的年轻男人。

　　卫青斋呼吸逐渐放轻。

　　男人剑眉星目，是少见的清润。他的锋利里面藏有无尽柔和，那双深邃的墨黑长眸削弱稚嫩的少年气，而是让他身上添多几分沉稳。

　　见到卫青斋，他平静的面容浮现出淡淡的疑惑。除此之外，别无其它。

　　“见过殿下！”领军拱手行礼。

　　站立如松的男人掠视过二人，问道：“领军是要去见陛下？”

　　“是。”

　　复定王顿了顿，看向卫青斋。他眸子里的清湖无波无澜，可却深不见底，叫她莫名感觉犀利，冰寒。

　　“……这位是？”

　　卫青斋抿了抿唇：“草民叫作卫虞，无父无母。”

　　男人散发出浑然天成的威严，望向她的目光也像在睥睨：“可是无字？”

　　卫青斋捏紧帕子，嗫嚅答道：“青斋。这是草民的字。”

　　“青斋……？”

　　他敛眸，忽然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还没等两人说些什么，就又听见冷冷的一句：“这字不错。”

　　复定王大步从他们身侧离开，而在吹拂过他们的风里，存有一缕极淡的檀香，来的快去的也快，清冷得令人心悸。

　　卫青斋懵了，哑口无言。

　　“殿下不是对你生气，只是……你的字不太好。”领军以为她被吓到，便想着安慰两句，“此人便是复定王，当朝皇上的嫡王兄。”

　　卫青斋点了点头，却没再说什么。

　　领军不禁失笑：“你倒是和旁人不太一样。刚刚被吓到了吧，况且谈到复定王，他们总要再问上些什么。”

　　“问什么？”卫青斋疑惑，“谈论皇家的事若被有心人听去，不是掉脑袋的事？”

　　领军双手环胸：“姑娘心细。不过……说出来也无妨，无非不就是民间传遍大街小巷那点事，说复定王多年来都未娶妻，还——”他陡然刹住马上就要脱口而出的话。

　　领军清了清嗓，有些生硬道：“是……有点问题。”

　　“这是真的？”卫青斋跨了一大步跟上，歪头询问，瞧上去没有一分想象中该有的羞怯，不过是在好奇真假。

　　“怎么可能。世间太多人素来听风即是风，听雨即是雨，深处皇宫里的人见不到外面的人，外面的人也见不了皇宫里的人，就像无形之中竖起了一堵巨大的城墙，而城墙之中的真真假假，谁又能知道呢？”

　　谁又能知道……

　　系在卫青斋乌发之间的朱红细绳伴风而动，腕间银铃轻撞，宛若振翅的迷艳蝴蝶。

　　去往乾元门的这条路，卫青斋只觉无比漫长，送她过来的领军为她推开面前的一扇大门，沉重的闷响忽起时，她才恍悟到了头。

　　长门掩住后的金碧辉煌里坐有一位十分年轻的帝王，他身着水波纹龙图朝服，一张蔽于冕冠下的脸清秀俊美，棱角已然凸显，少年气却不减当年，想来辅佐之人也是花了不少心血。

　　卫青斋依稀记起少年唤作裴曲南，字余，没算错的话，他今年二十二。

　　当年先皇驾崩，太子裴政屿却突发恶疾，但国怎能一日无主，因此只能由比裴政屿要小上四岁的庶子裴余继位。

　　庶子掌朝，明面上不说，可在背后也定是受了不少人的指指点点，不过裴余确实争气，除奸佞扶忠臣，时时观测国势，短短七年时间，芜荑初现盛景。

　　“叩见陛下。”卫青斋跪下。

　　“免礼平身——”少年微笑，“朕如何称呼你？”

　　“草民名为卫虞，字青斋。”

　　“卫青斋……”裴余眼神放空，像是就一瞬间掀开被岁月埋葬的尘棺。

　　“不瞒你说，朕还记得很久以前，皇兄身边也总是跟着一人，两人交情好。朕记得此人的名字里也带着青斋一字，只不过……可惜了。”

　　裴余用平和的语气无形拉近两人的距离，让卫青斋能够撑着胆问：“那陛下为何可惜？”

　　“因为他后来犯事入了牢狱，皇兄念着私情想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却不想被人反咬一口，差点伤了自身。”

　　“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卫青斋咋咋舌。

　　“不提他了！”裴余道，“你可知朕今日找你来所为何事？”

　　听见试探的隐晦问话，卫青斋才惊觉裴余和当年的裴政屿到底有多像。

　　若说七年前，裴余还是个心智未开的毛头小子，那如今他在裴政屿的教导下，已经成长为一个满腹经纶的男人，这两人简直如出一辙。

　　“草民或许略知一二，大胆猜是有关于春明茶馆之事。”

　　裴余面上立即透出赞赏：“你猜的不错。”“听说春明茶馆一直以来都以药做菜，来客不仅能尝到口味独特的美食，还能将它作为救命的良药，朕问你，这可是你的主意？”

　　“这——”

　　“在朕面前无需谦虚，实话实说就行。”裴余就好似看穿她的心思般补充一句。

　　卫青斋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得承认：“瞒不过陛下，这的确是草民的主意。”

　　裴余毫不意外：“世人都说春明茶馆的主人是位男子，全部人深信不疑便无人会去深究，但朕不一样，朕无论男女，只求事实，所以……那个人是你，对吧？卫老板。”

　　“陛下实在英明，不愧为一国之主。”

　　卫青斋被说得哑口无言，她这下知道裴余和裴政屿有何区别。或许就是一个将话表明，抛砖引玉。而一个将话死守，蓄势待发。

　　“朕想问你，你是否愿意与朕合作？”裴余拨动扳指。

　　卫青斋不解：“陛下要怎样合作？”

　　“朕要你的春明茶馆能够帮到更多人，因此朕希望能在许多地方看见春明茶馆，而不只是在归州。”

　　这意思是要开第二家春明茶馆呀。可这不就是卫青斋当年的想法？如此一来正合她意。

　　“能得到陛下的认可乃是春明茶馆天大的殊荣！”

　　“再建春明茶馆大大小小的事情由你负责，朕才放心。”裴余道，“朕相信你不会让朕失望。”

　　“是！草民遵旨！”

　　裴余没有让卫青斋回去，而是接着道：“一个礼拜后就是复定王的生辰，这次皇兄生辰宴上的菜品也交给你了。”

　　“放、放心……什么？！”卫青斋睁大眼睛。

　　裴余笑道：“怎么，做不到？”

　　“回陛下，草民能做的这些菜品只是些民间通俗之物，殿下乃金贵之躯，这怕是有些不合适啊……”

　　“再金贵的身躯终究是普通人，也要吃饱穿暖，更何况，朕认为皇兄对你甚是满意。”

　　卫青斋懵了一瞬：“草民不知陛下所说何意，烦请陛下指明。”

　　“何意？”裴余不说清楚，“朕也不知何意，但朕知道，朕安排你这样做一定是份心意。”

　　“…………”好有文采。

　　卫青斋哑口无言，呆呆道：“草民谢过陛下。”

　　裴余顺势添了句：“你这几日就搬去复定王府住吧，朕方才已经派人向皇兄传话。”

　　卫青斋磕头跪谢，她已然放弃挣扎。

　　走出乾元门的卫青斋被宫女送到皇城门口，复定王府置在皇城外，马车早已备好，卫青斋一到城门口便上了车，连给春明茶馆的人传信的时间都没有。

　　卫青斋只好等到复定王府再做打算。

　　王府坐落在长京城中最繁华的地带，马车从人群中穿行，于一座偌大府邸前停下。

　　卫青斋是随仆从走进去才发现，这王府不是一般的大，三庭五院，估摸着应该能抵皇宫里的好几个后花园。

　　在旁人眼中，太子当初重病缠身，如今就算是复定王，也是没落了，但她倒觉得复定王的地位不低，甚至非常“妙”。

　　卫青斋没有被传见，而是按照复定王的安排，先是前往仆从为她收拾出来的一座院子，院子外的墙瓦上写有“沉檀苑”三字。

　　沉檀苑不大不小，刚好能住下一人。屋中也被人收拾得干净，所见之处不落一点灰尘……卫青斋捻了捻摸过花几的手指，诧异复定王对待来客居然会这般上心。

　　她屏退婢女和仆从，慢腾腾坐下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卫青斋喝茶不急不忙，这姿态乍一看和寻常茶馆里的偷闲大爷没什么分别，一双琉璃茶瞳又轻轻地转了转，在烛火旁泛着光。

　　片刻，卫青斋从书案上翻出信纸，卷起衣袖，动手磨墨，执着毛笔飞速写下潦草的几行话。都说字如其人，她的字确实如她人，一样随心又随性。

　　“姑娘！”

　　卫青斋瞬间警觉起来，同时伸手将窗关上，语气不变：“何事呀？”

　　“殿下此刻已在长碧庭，邀您前去一同用膳。”

　　卫青斋怔愣：“好，稍等——”

　　将书案恢复如初，她才从屋中出来，跟候在屋外的婢女走去长碧庭。

　　“姑娘，殿下不喜用膳时有仆从们伺候，那奴婢就送您到这里了。” 婢女在庭院门前停住，转过身对卫青斋解释，说完便匆匆离开。

　　“等等、等——”等等啊。

　　卫青斋紧张地朝长碧庭里边望去：“那这不就剩两个人了吗……”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