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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夫人原是临平府县丞的独女,天真烂漫时,与木知文偶然相遇,一朝被其风采折服,遂不顾父母强烈反对,入木府做了二夫人。
父母膝下到底只有那一个女儿,即使心有不甘,但木府几次账上亏空时,皆倾全府之力援之。几年后,父母双双病逝,也未能给二夫人留下分文。那时候,二夫人仍无所出,在木府的地位便愈发尴尬起来。
“你父亲啊,那时候便变心了。那年冬天,三夫人便进门了。”
二夫人的灵位,孤零零地摆在那间破落的屋中。
宜徽脸色毫无血色,愣愣地望着那小小的牌匾,伴着她说话的,正是二夫人的陪嫁丫鬟,跟了二夫人一辈子的林娘,一边说还一边抹着老泪。
后来的事情,林娘不知道,二夫人也不知道,但是宜徽,却在六岁时的一个盛夏午后,她躲在母亲的衣柜中睡觉,机缘巧合听到了那个大秘密。
也不知从何说起,木知文突然劝四夫人善待宜徽。说若不是她当年吵着闹着,他怎么也不会将二夫人的孩子抱过来称作她的,以致让二夫人得了疯症。到底夫妻一日百日恩,现见二夫人如此模样,也实在觉得良心不安。
四夫人解释道,是宜徽克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否则为何同日生产,偏她腹中骨肉出了事?再者她当年可是江南第一美人,却只能成为他的四姨太,名份上已然受了天大的委屈,无论如何也不能碰上生下死胎这样晦气的事情。
最后,她还娇嗔地点了点老爷胸膛,笑他实在装模作样,明明不知道多开心甩了二夫人那个包袱,却偏要装得如此深情。
“到底是兰儿最懂我。”
宜徽还记得,那天父亲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
那天,宜徽去到了从来未曾去过的北苑,见到了传说中的二夫人。
二夫人实在瘦得可怕,连手指都突兀地只剩下最后一层皮,她躺在榻上,眼下有着浓浓的乌青,双颊都深深地凹陷进去,即使在睡梦中也是单薄愁苦的模样。
宜徽却忽地一下,趴在了二夫人的枕边。
她好奇地摸摸二夫人那落在榻边的长发,甚至还放在鼻子边闻了闻。
香的。
她想,她的母亲是香香的。
林娘奇道:“你这孩子,倒不怕二夫人吗?”
曾经也有府里的小孩,无意中跑到北苑玩,见到了二夫人,吓得以为见到了女鬼,都说二夫人瘦得可怖。
“不怕,”宜徽小心翼翼地将那缕头发归回原位,“我一点也不怕。”
后来几年,宜徽常趁人不注意,偷偷去北苑,给二夫人带好玩的小东子,给二夫人送从四夫人屋里偷来的精致点心,甚至还给二夫人读自己看过的小人书。
但是,只是偶然间,两个人才能相处得和睦,大部分时侯,二夫人都已经神志不清,她会对着宜徽声嘶力竭喊着,说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去哪里了!
有一次宜徽忍不住了,她趁林娘不在,悄悄告诉二夫人:“我就是你的女儿,你就是我的母亲。你看,我是不是眼睛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啊?”
二夫人从榻上上撑了起来,当真仔细打量了起来,“是,确实一样,你就是我的孩子。”她喃喃的,随后就这么笑着哭了出来,还第一次将宜徽搂入了怀中。
宜徽几乎大口大口地呼吸了起来。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在母亲的怀中。
第二天一早,在四房里请安过后的宜徽,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便冲去了北苑。
可是,母亲却不认得她了。
二夫人,又是指着她疯癫地大喊着:“你是谁!我孩子呢,我孩子呢!”
宜徽那时候站在院中,斗大的泪珠几乎滚滚而下,她自生来还从未那样大哭过:
“所以,所以你今天不能抱我了吗?”
那样不同寻常的痛哭,引起了一个恰好经过北苑的下人注意,下人将之报告给了老爷。
老爷猜到了。
“这是家丑,五丫头,你平日最懂事,这事千万不可往外宣扬,你可知?否则,我也实在养不起北苑那累赘了!”
后来很多事情,老爷都会习惯性地搬出二夫人。
“贺兰家是当今最鼎盛的氏族,在今上面前都长脸的人家,我木家,我木家,完全不可与之相提并论!那公子虽然求娶的是你,但你性子实在过于憨了,况且,二夫人的病也总是不见好,五丫头,你可不能远离父母。”
“你若答应嫁入苏家,明年,明年清明后,我便同意让二夫人跟着你走。”
清明后……清明后,她在苏家备受煎熬时,每一日都在盼着这一天。
其实除了林娘外,外面所有人都不知道,在她的悉心照料下,二夫人近年来的疯症已经渐渐好了。
在她成婚的前一日,她半夜偷偷跑到二夫人屋里,没有吵醒林娘,还是二夫人笑着起身、亲自给她开的门。
她们二人,躺在榻上,睁着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快聊到了天亮。
“苏家那儿子,真有那么好吗?”二夫人神智渐清后,这十几年的光阴像是从未发生在她身上,说出来的话甚至比此时的宜徽还要幼稚。
“是啊,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皆通。最重要的是,他人品贵重、正直善良,值得我托付一生。”宜徽为了让她安心,自然要骗她。
“那就好,听起来,他跟文哥哥一样好。”二夫人笑眯了眼睛,“我的心肝宝儿,自然要配这世上最好的男儿。”
她这样快乐真是少见。宜徽满心满眼看着,便将头轻轻地放在了二夫人肩上,二夫人瞬即紧紧搂住了她。
其实那时候,宜徽也不确定,二夫人到底认不认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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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她怎么好好就走了?”宜徽颤抖着唇问道。
明明,她都快好了呀,明明,她都能够跟我说笑了呀……
林娘捂着脸,哭道:“立春那日,她也不知道从何处晓得了时辰,早早便起了床,梳洗好。”
江南地区的风俗,新婚夫妻,必定会在第一年的立春那日,携礼至岳丈家请安问候。
宜徽出嫁前便说好,因着婚事未出正月,归宁宴便不办,但立春那日必然回来。
“可是等到天都黑了,也不见你的身影。她有些急了,问我你不会路上出了事,我安抚她不会,小姐必定是有事不能来。她却始终无法安心。趁我在厨房忙活的功夫,她竟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出了院子……”
宜徽诧极了,转身看向林娘。
这么多年,二夫人都没有踏出过院子一步,最开始是体弱不堪,到后来是不敢,即使宜徽陪着她伴着她一步不离,她也不敢,总说那扇门外有坏人,数不清的坏人。
她的天地,已经只剩下那片院子了。
林娘点着头,已然泣不成声,“是,是真的!她估摸着听到了下人说话,说你的事情。回来时便惨白着脸,说,说我的宝儿,在外面受欺负了!”
“当晚,当晚便发起高烧……人,人就这么走了……”
是因为听说她过得不好,是因为担心她,她才悲愤而去的。
原来她已经,认得她了。
宜徽几乎站立不住,彷佛九天雷鸣同在她脑上重重一击,击得她浑身一颤,击得她心神具焚!她五感顿失,世界几乎只剩下了一人一物,她往前一跪、紧紧抱住了二夫人的牌位。
先是喃喃的叫着,“二夫人,二夫人……”彷佛要唤醒这人般,她说得很是温柔,然而怀中只有一个硬邦邦的木牌,再也闻不到那人身上药石的香味,再也听不到那句——
“宝儿……”
“二夫人!”一瞬间,宜徽泪如雨下,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叫了出来,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她喊出了那句,“母亲!我的母亲!”
林娘同样悲至极点,在一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宜徽在北苑呆了整整三天,她躺在榻上不吃不喝,整个人迅速清瘦了下去。
林娘喂她喝些吊命的参汤,那还是从前宜徽不知从哪弄来送给二夫人补身的,她絮絮地劝:“人死如灯灭,一切都结束了,你这样伤心坏的是自己身子……二夫人在地下也会心内不安的……你已经嫁作人妇,这样不归家终究是不好……”
到第三日正午,外面忽然响起一连串劈里啪啦的鞭炮之声,宜徽才如大梦初醒般,从榻上起了身,她遥遥地看着窗外。
“这是二小姐归宁结束了吧,大宴三日,可真够风光的,”林娘冷哼一声,起身想把那窗外关上。
她一转身才发现宜徽醒了,顿时喜道,“起啦!饭快好了,小姐正好起来吃口热乎的。”
几日不动,宜徽觉得身子都指挥不动了……她慢慢挪动着那软若无骨的四肢,春风一阵阵吹过她的发梢。
林娘站在她身旁,满怀欣慰地看着:“小姐长得,和从前的老夫人,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唇红齿白、讨人喜爱的菩萨相。”
也不知她是何时猜到了两个人的真实关系,宜徽握上那双因为常年干活而布满老茧的糙手,嘴角带上丝苦意:“这些年辛苦你了,以后,你跟着我罢……”
这话还尚未说完,北苑的门,忽地被强行撞开了。
两个人同时往窗外探去。
只见一男子丰神俊茂、气宇轩昂,明明是一等一的意气风发模样,那双眼里却布满了红丝、藏着隐不去的担忧,他冲在最前头,在见到宜徽的那一刻,浑身便忽地放松了下来。
那是贺兰家的小公子,贺兰清。
另有一人跟在这人后头,长相风流、眉眼间自带三分情意,然而此刻却背着手跨入门栏,冷眼先是环顾了一圈这破落的院子,随后便颇为嫌弃地重哼一声,俊眼一扫,最后才落在了宜徽身上,眸子里黑沉沉的。
那是她的夫君,苏运道。
这两人身后,还乌泱泱跟着一群人,除了小厮下人外,最惹眼的,便是始终伴在贺兰身边的华服女子,斜云入鬓、体态雍容,飞眼间便是盛气凌人,但是夫君在侧,她一出口便带着些缠绵媚声。
也是她第一个开口说话。
“五妹妹,好端端的,怎么几日都不见人?又为何跑来了这处?”
宜徽不知道的是,贺兰第一日在归宁宴上,便挂心着她未现身;第二日,四太太院里人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四太太随手一指说她回了苏府,他遣人去问,苏府说人从未归来,他这才慌了。最后还是雨落今晨说起,人可能去了北苑,他才带人来到这里。
“本公子倒还真是第一次见如此阵仗,”苏运道一开口便带了份冷冷嘲意,斜眼在两人之间慢悠悠地打量,“惊得昨夜的酒都醒了……幸好我这夫人安然无恙,否则贺兰公子,怕是要撕了我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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