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铎并蒂

　　1533年，圣诞节前夕，赫特福郡哈特菲尔德庄园在迎来刚刚被册封公主的伊丽莎白后，隔天又迎来被褫夺公主身份的威尔士女亲王玛丽。

　　十二月的小雪在英格兰的空中洋洋洒洒，道路被车队的马车轮碾过，在薄薄一层白色上留下两道黑棕色的印记。这不是一个适合出门的月份，也不是一个适合出门的天气，只是国王陛下既然下了命令，玛丽就只好在这万径人踪灭的时候赶路来到这处王室庄园。

　　——以“侍奉公主”的名义来到一个乡下的别墅，照顾她新生的异母妹妹伊丽莎白。

　　玛丽在舌尖将伊丽莎白这个单词滚过一遍，只觉得心底很不是滋味。

　　明明在三个月前，她还是王国的长公主、威尔士女亲王，英国默认的王储。

　　马车在庄园门口停下，玛丽在侍女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她的嵌着白色花边和浅色珍珠的深蓝色裙摆随着她的前进一摇一晃，飘雪的天色晦暗的就像她暗淡的心情和前路。

　　她的鞋跟不高，每一步都走得又慢又稳；她的脊背挺得笔直，仪态高贵优雅——即使被剥夺了公主的头衔、安妮王后夺走了她所有的珠宝和金银、从圣詹姆士宫来到乡下，她的骄傲依然使她仿佛一位女王，哪怕她才十七岁。

　　前来迎接玛丽的宫廷女官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怜悯，朝着她屈膝：“玛丽小姐。”

　　玛丽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她讨厌别人的可怜。

　　玛丽的西班牙侍女朝着宫廷女官行了一个屈膝礼，微笑着说：“夫人，请您称呼殿下为威尔士女亲王或者玛丽殿下。”

　　宫廷女官仿佛早就料到这一出，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国王陛下的公主只有伊丽莎白殿下一个，三个月前宣读诏书时，我恰巧也在。我想，王后陛下一定不希望听到任何有关于女贵族僭越的汇报。”

　　玛丽没有开口，她没有给宫廷女官一个多余的眼神，仅仅是出于礼节式的朝着女官矜持地一颔首，便越过女官和她身后的女仆，径直朝庄园门内走去。

　　玛丽的侍女垂了垂眼帘，掩住自己的不屑，安妮王后提拔上来的女官根本没办法和凯瑟林王后身边受过良好教养的大贵族出身的侍女相比，这些女官出身不高、眼界狭窄、毫无政治素养、带着一种令人不快的贫者乍富的气息，侍女靠近女官，语速飞快地说：“亲王也会被称为‘殿下’，我的夫人。”

　　然后她快走几步，撑着伞追上了前面的玛丽。

　　站在房门口，玛丽抿着嘴唇，拢了拢她的短斗篷。

　　侍女想替她去敲门，却被她拦下，便很有眼色地撑伞站在她身后。

　　玛丽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圣母玛利亚，出于她良好的宗教教育和从小到大凯瑟林王后对她的帝王教育，她不至于跟一个三个月大的小婴儿计较，只是安妮王后对她们母女的迫害使得她很难不迁怒。

　　在来这里的一路上，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伊丽莎白是妹妹、妹妹，她是安妮王后的女儿，但她也是父亲亨利八世的女儿。

　　临到见面了，玛丽真的是硬着头皮也要见这个妹妹了。

　　她抬手叩门，敲了三下，又在心底默数“三二一”，木门在她数到一时应声而开。

　　贵族们的礼仪总是不明所以，明明就在门后站着预备开门，却总是要拖拉一下表示贵族的矜持、表示自己没有过分殷勤。

　　——好吧，玛丽承认，她四六不着的吐槽是因为尴尬。

　　她尽量流畅地向襁褓中的伊丽莎白行礼，称呼她为公主殿下，然后跟侍奉伊丽莎白的贵妇们互相见礼。

　　虽然玛丽被剥夺了公主的头衔、被国王宣布为私生女、凯瑟林王后也被软禁，看起来失了势，但是在国王拥有一个合法的儿子之前，除了那些短视而趋炎附势之辈，没有人敢在明面上折辱这位“玛丽小姐”，甚至国王都默许了玛丽在失去公主身份后依然被身边的人尊称一声殿下。

　　虽然大家心知肚明国王一旦有了儿子，玛丽就会失去威尔士女亲王的身份，但是在王子诞生之前，哪怕有了伊丽莎白公主，玛丽都会是王位继承人的有力候选、甚至可以说不二人选。

　　国王目前只有两个可以被承认的孩子——虽然他宣称现在只有一个伊丽莎白，不过在绝大多数臣子和他国王室眼中玛丽才是——身为国王唯一一个顺利长大成人的婚生子，母亲又是流着约翰王血统的“双王之女”凯瑟林，玛丽的优势太大了。

　　襁褓中的伊丽莎白正在安睡，为了避免幼小的公主受冻染上风寒，抱着她的保姆就站在壁炉旁，火焰透过壁炉传出并不明亮的柔和黄光，将伊丽莎白的侧脸映出了浅浅的鹅黄。她柔和的金红色短发还很稀疏，只在襁褓边上露出来几缕。

　　她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无忧无虑的婴孩，像无数新生的柔软孩子一样，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王室的气质，现在正安睡在保姆的怀中。

　　英国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和第二位女王就这样历史性的见面了，虽然她们一个十七岁、一个刚满百天，但她们都很稚嫩。玛丽以为自己被剥夺公主身份，成为伊丽莎白的侍从女官是一个极大的挫折——事实上，这也确实是她出生后十七年来遭遇的最大挫折——但是，这跟将来的她会遇到的风暴相比，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浪花；安睡的伊丽莎白还不知事，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小孩子会有一个多么传奇的一生，在四年之后，她就要迎来漫长的失意时光。

　　不过，在现在，在这个圣诞前夕的乡下庄园的壁炉旁，所有人，都对未来充满希望，他们相信国王将会拥有一个王子，玛丽公主和伊丽莎白公主会像英国历史上无数公主一样，嫁给一个喜欢或者不那么喜欢的人，然后度过这不那么圆满也不那么幸福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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