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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马青梅
自出宫后,每日世家小姐递进来的拜帖,就有数十张。
近些时日,坊间关于皇长子的流言甚嚣尘上,他十年渺无音讯,突然赐婚,百姓翘首以盼,等待着这位殿下现身。
京中各方更是目光灼灼,皆欲从我这里窥探一丝关于那位“殿下”的真相,抑或只是掂量我这“未来皇子妃”的分量。
原以为凭我在宫中的表现,是入不了陛下和皇后眼的,不料陛下仅扔给父亲一册账簿便再无追究,皇后也常召我入宫叙话,神情语态一如往昔。
如此看来,这桩婚事已是板上钉钉,再无转圜。因此我虽无心应酬,却也不能全不领情。
今日,秋南刚把拜帖摞好送来,随意翻开一张,是户部尚书之女李采薇递来的。
因我入宫,许多事情未得消息,她趋近一步,挑紧要的说:“说书人早已送出京去,官府未曾拿到实证,小姐可暂宽心。”
她性子沉稳,比起春秧的大大咧咧,更耳聪目明些,“李叔递信来说,说暂时还没能探听到皇长子的消息。”
那些关于皇长子的谣言,皆是我找人放出去的,可惜,没什么用。但再纠结此事,也没什么意义了。
她目光扫过拜帖,又言道,“李家近日有些不安分,李渊去了一趟朝原巷,看样子是想对小姐动手了。”
“李渊所谋划之事,不必插手,静观其变。”我点点头,又问道,“兄长现到何处了?”
“公子七日前已到富林镇,不出五日就能抵京。不过公子在镇上单独见了一人,我们的人未能近前,暂未查出对方身份,好像是江南方向来的。”
还能是谁?
除了那位神秘的皇长子殿下,我想不到旁人了。
我与谢晚相差五岁,他远离京城时,我尚是孩童,可兄长不是。他自小就是谢晚的同窗伴读,是实打实的至交好友。
我没表明,只微微颔首:“眼下时局微妙,让底下的人都谨慎些,近日不必再探听消息了。”目光又落回到拜帖上。
近几年,京中时局多变,朝堂上和父亲政见不合官员又多了许多。其中闹得最难看的,当属去年从西郡提拔上来的户部尚书李耀。
李耀是戚贵妃母族的旁枝,不知是否因着这层关系,极得陛下青眼。近段时间,父亲在朝堂每每与他争论,也几乎总落在下风。
我也一直刻意避免与这位李小姐交往。
她此时递拜帖与我,难不成是将我当成敲门砖,试探陛下对皇长子的情意?
我掂量着拜帖,心绪不定,忽闻窗外一声清亮带笑的“赵阿蛮!”
话音未落,一记脑瓜崩便弹在我额上。
我想也没想,就将手边一叠拜帖全砸过去,窗外立刻响起夸张的痛呼讨饶。我冷着脸,起身将窗摔上。
秋南笑而不语,掩门退了出去。
旋即那扇窗又被推开,宋观棋斜倚着,没个正形儿:“快些收拾,小爷带你去西郊放纸鸢!”
我慢条斯理地拾掇着散落一地的帖子,没好气道:“不得空。”
“怎的?”他手里晃着方才我丢出去的那张帖子,没脸没皮地贴上来,“难不成你真要去应李家的约?啧啧,如今这帝京闺秀之中,论风头,实属这位李小姐为最了。”
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我瞪他一眼,推开他晃到我眼前的帖子:“宋公子若有意,此帖赠你便是。”
说完还不解气,又添一句,“记得早去早回,若叫宋大人知晓你翻墙夺帖,小心家法伺候。”
宋观棋是礼部尚书幼子,幼时我俩因争抢街边糖人大打出手,梁子一结就是十年。
他憋着笑,紧接着将拜帖摔在桌上:“小爷得带你去西郊放纸鸢呢。”
我没回头,也没搭理他,忽然后颈有些痒意,原是风吹拂着他的发带,从后擦过我的脖子。
“陛下赐婚,我其实……”
话未说完,便被他一声低呼打断。我虽早习惯他这般作态,此刻仍觉手痒想揍人。
他一把攥住我手腕:“迟了便赶不上好风了,快走!”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纸鸢漫天,孩童嬉戏。他递给我一只纸鸢,我甩着酸痛的手,不情不愿地接过。
“赐婚之事,你莫要忧心。”他低头理着线轴,状似无意道,“皇长子殿下,心中早有所属。”
我板着脸,硬邦邦地开口:“市井流言,岂可当真!”
他四下张望,凑近我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却笃定:“千真万确!”
“是又如何?”我睨他一眼,劈手夺过线轴,“陛下金口玉言,岂容更改?”
“你只管信我。这婚事,成不了。”他也不生气,只接过我手里的纸鸢,高举着就往远处跑。
不过,那天纸鸢没飞起来,他也不承认是他的问题,只说是风向不对。
嗯,天上其他的纸鸢可能都是我看花了眼吧。
傍晚时候,宋观棋借故先行离开。
回府途中,忽闻前方一阵喧哗,鸾铃清脆,仪仗煊赫,是三皇子谢暄的车驾,看方向是往如意楼去。
他是谢晚的胞弟,在帝京城亦是位话题人物。陛下曾给予厚望,东境巡边,江南治水,都曾是他的差事。
只是机缘似乎总欠了些,出征前意外坠马伤了腿脚,南下途中又因水土不服大病一场,最终这两桩功劳,都落在了二皇子谢昭头上。
便是后来主持祭祀典仪,也出了不大不小的纰漏,惹得陛下不悦,此后便鲜少见其担当要务了。
反观二皇子,借此积累政声人望,在朝中势力渐成。即便谢晚归来,明面之势似成两立,但私底下,十人中有九人仍更看好谢昭入主东宫。
这也是我抗拒这门婚事最主要的原因,毕竟自古以来夺嫡失败的人,下场总不是太好。
我还不想死。
不知何故,我命车夫改道如意楼,那里的金杏酥最合母亲胃口。
如意楼乃是帝京最负盛名的销金窟。三层朱漆雕阁在日光下流转温润光泽,飞檐悬铃,清响之中竟带几分出世之雅。
我不入内,只吩咐车夫前去购买,马车停在转角位置,并不引人注目。
风拂车帘,朦胧间我似乎看到了宋观棋的身影,他身边还有一个男人。匆匆一瞥,那张脸清俊得近乎昳丽,我也记住了男人腰间是江南独有的云竹绣花涤带。
或许宋观棋所言为真,谢晚当真有心仪之人。
*
日子如流水划过,夜与昼交迭更替,帝京又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雨,直到某天阳光明媚,群鸟嬉戏打破春日宁静。
春秧像一只粉色蝴蝶,直直扑进屋来:“小姐,公子快到南城口了!”
从内院走到前厅,走廊上到处都挂着大红绸带,每隔几步还摆着盆花,张灯结彩,好不喜庆。
兄长自北境收复十二座城池,班师回朝,今日抵京。陛下特恩在府设宴,且将携皇后亲临,这样形式的接风宴不知算是殊荣还是敷衍。
父亲被一众官员勋贵簇拥着,母亲也忙着张罗。
趁乱,我就出了府。
三月的天,好似湖面倒映。北城门,堵得水泄不通。
我虽早早花了十两银子,在正对城北雕花小筑的二楼占了个临窗的雅座,可总觉得隔了一层。
最终,我把抗拒写在脸上,把妥协落实进行动,提了裙裾,悄无声息地自窗牖翻出,身手轻捷地攀上旁边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
不多时,人群哗然,兄长的那杆红缨枪,霎是惹眼,我偷摸往树梢阴影里躲了躲。兄长冷冷的眸子扫过来,带着笑意地收了回去。
很好,我被抓了个现行。
待人群散去,我准备从后门溜回家,不小心撞丢了一个小乞丐手里的糕饼。他黝黑的眼眸忽闪忽闪,我立刻把荷包里的钱都塞进他手里。
他腼腆的很,一下子就跑没影了,然后我就被几个地痞拦住了去路。
“小娘子心善,可否让我们也讨些银钱?”为首的那人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甚是可怜,可我浑身摸遍也再没能摸出一文钱来。
“我看你头上这簪子倒不错。”其余几人伸手就想来抢。
我哪能让他如意,转身就跑。
风声呼啸而过,刮得两旁老树枝叶狂舞,婆娑树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又落雨了。
地痞流氓穷追不舍,我难以脱身,情急之下只好从杂物堆里抽出一根竹棍,转身点向他们几人:“你们可知我兄长是谁?竟还敢来追我!”
雨水模糊了视线,但话要说的有气势,就绝不能露怯。僵持片刻,他们果真没敢再上前,转身跑了。
我把竹棍往地上一杵,感觉自己堪比穆桂英,可心中无端又蔓延出些许后怕。
倏忽一柄竹节伞遮断漫天雨丝。
熟悉的男声也随之而来:“阿满。”
我暗道不好,想着家门就在眼前,若是一个箭步冲进去,兄长应该难以把我怎样。
兄长走近弹上我的脑门,对着我身旁的男子开着熟稔的玩笑,“家妹顽劣,停舟你要不然当做没看见?”
我不敢妄动,只能低垂着脑袋。
修长的手握着一柄竹节伞,雨水应是滑过伞面分成几道水流,化作细密珠帘,砸在青石板路,溅起一朵接着一朵的水花。
雨丝如雾,周身萦绕着清冽的乌沉香气,混合着雨水的潮气,腰间的文竹绣花绦带夺目,更是让我羞愤难当。
竟然真的是他。
兄长似笑非笑的声音也很是聒噪,“小穆桂英,刚刚的嚣张气焰呢?”
我笑得勉强,他却不依不饶,“你前些日子进宫教习,到底都学了些什么?别的不说,我看你爬树的本事倒是精进不少。”
嗯,我觉着他挖苦人的本事才是真的精进不少。
我正窘得无地自容,却听得一道清润嗓音:“小心着凉。”紧接着他把手中伞朝我递将过来,我没好意思伸手去接。
兄长倒是眼疾手快,抢先接过,塞进我手里,语气古怪:“回去吧。”
恩,我也逃得飞快。
日暮时分,锣鼓声由远及近,明黄仪仗与凤辇在御林军簇拥下前来,朱雀街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喧嚣的人声在銮驾经过时,就只剩下敬畏低语。
月上梢头,宴席开始。
席上兄长正和那人低头说话,我借着举杯啜饮的间隙,目光悄然掠过。
他端坐于烛火阑珊处,明灭交织平添几分灵动,姿态矜贵又疏离,手执酒盏,拇指无意识地轻抚杯沿,见兄长不知说了句什么,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牵,笑意极淡,如蜻蜓点水,转瞬即逝。
心口无端一跳,就在这时,怀里突然摔进一包蜜枣,想都不用想定是宋观棋扔过来的。
果不其然,他正对着我挤眉弄眼,丝毫没避讳今日这般严肃的场合。
过了许久,窃窃私语声骤停,丝竹渐淡,屋里最后一盏灯也点上了。
月华如练,带着春天特有的花香席卷而来,屋檐下悬挂的青铜铃铛此刻也模糊了轮廓,我偷摸打了个哈欠。
此时陛下举杯,讲了些场面话,席面正式开始,席间交头接耳数不胜数。
“皇长子殿下可有消息?”
“暂且不知。”
“陛下赐婚已有数月,再不露面怕是不妥。”
“谖谖近来可好?”
我正神游,闻声一怔,见是皇后垂问,忙起身敛衽行礼:“劳娘娘垂询,臣女一切安好。”
“那就好,你与停舟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皇后娘娘眼睛都要笑没了。
虽心中早有预期,但此时蓦然听到明确的答案,我还是心下一惊,下意识就朝兄长看去,他笑得颇有些猖狂。
最后还是陛下打了个圆场,说让大家出门赏烟花,此事才作罢。
我根本无心看烟花,脑子里全是“停舟”这两个字,可偏偏兄长最是烦人,我都第十六遍将袖子从他手里拽回来了,他还是不肯罢休。
是可忍,孰不可忍,等到他再拽我袖子的时候,我恶狠狠地回过头去。
很不幸,瞪错人了。
他眼眸如水,无甚在意地用手指了指地上的翠玉簪子,我恨不得当场昏过去装死。
兄长嬉皮笑脸地帮我捡起那根簪子,随意插进我的发里:“心情不好?”
既然谢晚并未表明身份,那就装傻装到底。
我掐了掐掌心,故作不经意,语气讪讪:“听闻皇长子殿下早已心有所属,这桩婚事,只怕于礼不合。”
兄长“咦”了一声,满面讶异:“竟有此事?我怎未曾听闻?”
“坊间传得沸反盈天,总不能是空穴来风。”我望着漫天烟火,轻叹一声。
隐约听得身侧那人低语:“竹马青梅……”
恰逢数簇烟火轰然绽响,其后言语便模糊难辨,我顺着叹息,自顾自揣测道:“竹马青梅,情谊深重。夺人所好,非君子所为,亦非我所愿。”
可当我瞧见宋观棋从人群那边挤过来,就忙结束话茬。
他凑至近前,草草向兄长二人作揖,便掷来一只漆木匣子,傲然道:“新得的群青,作画最宜。”身后烟火漫天,他笑容灿烂更胜一筹。
我差点儿如往常一样去拽他的衣袖,忽意识到我有婚约在身,不宜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走得过近,只好正了正脸色:“改日赏你一张本小姐的墨宝,你也不算亏。”
“墨宝?”兄长登时换了副脸色,这是他一贯要找我算账的前兆。
我心下暗道不妙,也顾不得许多,胡乱寻了个借口便抽身遁走。
不过有句俗话说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
翌日清晨,兄长将我提溜进院子,指着长势喜人的柳树:“画幅画,让我看看你有没有长进。”
我能有什么长进?
虽然我其他并无精通,常惹外公着急上火,但画画不是。
十二岁那年,那幅给外公祝寿的锦绣山河图,算是轰动一时。
十四岁那年,在瑜溯长公主的南风宴上,画的柳眉弯更是当场被人用万两黄金拍了去。
混合着玫瑰花香的墨汁落在纸上,勾成树梢柳叶。距离上次用这种香气儿的墨,还是去年花朝节。
“果真是你!你女扮男装出门逛灯市就不提了,画舫游湖也算了。”兄长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但你竟……”
他猛然止住话头,我刚想去瞧他的脸色,就听闻他咬牙切齿道,“为何要留我的名字?”
“我没有!”理不直,气也壮。
“没有?”他手上力道更重,“你倒是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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