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川若烟很喜欢看海。

　　我不算多浪漫的人，小时候又因为晚上去海边看烟花感冒过，所以对我来说，海就是一片沉默的黑色，她甚至不会像溪水一样有形状花纹。风往哪里吹，浪就往哪里走。更何况我不喜欢这样的压抑，平日里也没那么多时间享受浪漫、单纯浪费时间。所以我不喜欢看海。

　　但若烟喜欢，我便随她同行。

　　她老家的位置临海，算不上高档的别墅却也有一间能看见海的阳台。家里人不常回家，几乎是散养她似的。于是她又放肆又拘谨，随意和一个见面不过三次的人上床，在我追问她看海的原因的时候又支支吾吾。

　　“你别问了。”若烟常是这句说辞。我接着调笑她，她却会沉默。

　　次次都是，在我提起这件事后一言不发。像是那片退潮了的、赤裸袒露黑色凹陷岩石的海。

　　过年我是跟着她回去的，因此我还特意提前三天背好了跟她父母交谈时可能会提出的问题。她撞见我拿着一张纸嗷嚎的时候先是震惊、然后是哭笑不得的表情。我顺着她一同坐在地上大笑，抬头用手去撩她头发的时候却发现她哭了。

　　“许云……”

　　我知道川若烟想说什么，但是顺着身体流出来的那些疼痛，都变成我怀里的泪水了。

　　我知道若烟想说什么。她想说：许云，你不用如此上心。我父母都不曾真正关心过我，他们又怎么能照顾到你；她想说：许云，这种被挂念的感觉，这种被爱被关心的感觉，这种会被人照顾一切要求的感觉，真的太好了。

　　又或者只是单纯的一句，谢谢你。

　　父母告诉她，钱买不来爱。她曾说我缺钱缺爱，但我从来不缺爱她的能力。

　　若烟平日里是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她喜欢把头发编成两股，麻花辫垂到肩膀，鼓起来的辫子像是她笑起来时带上的那一点软嫩的脸颊肉。她很会化妆，比我会很多，她知道什么妆造撞她的圆眼，她知道什么颜色的口红会让我在遇到她的那一刻就吻上去。

　　她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却又敏感地能体会到周围的一切。若烟的身材很好，平日里喜欢穿些宽大的衣服。我们一周年那天也是，我随口问了她一句怎么没穿漂亮的公主裙过来，她就撇了嘴蹙了眉，闷闷说一句：你不喜欢吗。

　　我怎么可能会不喜欢。我心里所想，道出的也是此句。她似乎一瞬间就开了心扬了唇，晚餐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我不说她矛盾，每个人说实在的都是会前后冲突的人。于是我不再去问为什么，只是点头。

　　于是我在若烟凌晨两点半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看海的时候点了头。

　　没了太阳的温度，站在海边像是站在一个巨大的冰箱面前，吹过来的风都像是固态的，就连眉毛也会被刮得生疼。

　　我其实不只一次的陪她看海。新年、生日，情人节，又或者是在她不知晓的梦里。

　　川若烟会穿她想穿了三年的长款黑色丝绸礼服裙。

　　她人害羞。身材比我好头发散下来更有女人样，她却不乐意穿优雅的礼服裙。

　　但是她今天穿了，只为赴我的约。

　　我不知道我穿的这些符不符合她口味，但我知道她爱的是我本身，这些只是修饰。

　　不算是约会，也不像私奔，更像是带我去找夜生活。

　　于是我们赤着脚站在湿漉漉的沙滩上，我正巧回过头看向她的时候她弯下腰伸出右手要邀请我跳一支舞。

　　这海滩没有别人，甚至灯都没有。于是我只是看她明亮的双眼，她笑着踩我的脚扑到我怀里。

　　我们都不会跳舞，我只想着她裙摆飘扬，我拒绝不了这一阵风。

　　海浪把我们打进彼此的怀里。我搂着小烟不说话，她冰冷的手臂环上我的腰。

　　许云，我真的爱你。你是我唯一。

　　她这么说。

　　我觉得话题有点严肃了，听着沙石摩挲的声音想说点笑话。但我抱着她的时候抬头望见了远处的灯塔，那黑夜里唯一的一点星火。

　　我也爱你。

　　我不知道她听没听见，咸湿的海水打湿她的裙摆于是她低头。我一只手抚她的后脑，抬头望清风。

　　……

　　新年过去不过三天，海边却像一个停了电的房间。黑色。这是我一同和她站在台灯下的第一感受，路边的商店还立着烟花的花灯，五颜六色的光闪烁变换，我也看不出什么温度。

　　这样的日子我很熟悉，打完工回家的夜晚便是如此，甚至更黑，只有单一的黄色路灯陪伴我。

　　但我从不觉得孤独，又或者是压抑。我靠音乐度过时间、岁月，因此我不是孤身一人。

　　但此刻，明明川若烟正站在我身侧呼吸，我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海风刺耳，她说话就需要用力。每一次凑近我耳边聊天的时候，我却只觉得她脆弱。明明她正因为我满足她无脑的要求而笑得开心。

　　“川若烟。”

　　我很轻地唤她，她听不见。我不去纠结这个，压在舌下的那句“为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许云。”

　　她是真心想让我听见，于是我转过头去。我只能看清她侧脸，被路灯照耀地发热的右侧脸颊。

　　“你知道吗，在海边哭的话嗓子会疼。”

　　……

　　我知道这是一句谎话，但我不去问为什么，只是点头。

　　于是她突然面对向我扯了我的领子，我被她动作带动的弯下腰去，她含着一滴泪水吻了我。

　　我才看清她湿漉漉的左脸，我有些手无足措地去抹，她却破涕而笑。看着她的笑脸，我也莫名其妙地扬了唇角。

　　我的喉头滚动，一点盐份沾在舌尖，属于她的那滴泪就融进我身体里。滴落的那一瞬间，我的嗓子却突然磨了砂，她想说的那句话也被摩挲得失去形状。

　　“你说的对，嗓子确实会疼。”

　　身后的车呼啸而过，我们中间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若烟在海风里狼狈地弯下腰号啕大哭，我伸手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头发，拉开大衣的外套把乱七八糟的她拥在怀里。我和海都在撒谎，明明川若烟哭得难受，我却还能对着这片沉默的海露出一个笑容。

　　烟在这个时候是点不着的，擦开火机的一瞬间火苗就灭了。于是我听着海风和她一同呼啸，眼底也荡起丝丝涟漪。

　　我曾说过，我不喜欢看海。因为海风去往哪里，浪就会打到哪里。我至现在还是不喜欢看海，只是川若烟喜欢。

　　她如果想去往何处，我的眼睛也会跟往何处。山川至海，我会读她的世界，也会读她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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