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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面
六点刚过,老式座钟的摆锤还在晃悠,尹琛面前的青花碗已经见了底。从小跟着奶奶住,晚饭总比别家早两个钟头。老人收拾碗筷的窸窣声里,他滑开手机屏保,班级小群的红点正跳得欢实。
这个名为“高一三班今天解散了吗”的群,像棵生命力顽强的野草,从高一分班时的混乱(为避督查打散实验班)一直疯长到高二班号意外保留。此刻,未读消息已累积数百条。
尹琛饶有兴致地往上翻,指尖带起屏幕微光。临开学还能水出瀑布流,尖子生赶作业的狼狈倒和普通班无异。
学习天赋第一掌控神:开学考到底是谁发明的?!作业封印未拆[微笑]@许淼 你昨晚开黑还说不考试!
英语不好但热爱版-雪:@学习天赋第一掌控神你这ID水分太大,道听途说的取消考试也信?
学神:国庆作业谁兜的?下次自己哭去。
学习天赋第一掌控神:不要啊!你走我可怎么办啊[哭泣]
消息叮咚乱蹦,尹琛嘴角微扯。直到指尖突然顿住。
爱打羽毛球的白总:转校生贺淮,校一市七学霸。
爱打羽毛球的白总:【照片】
爱打羽毛球的白总:不过听说转来原因不简单。
同学A:帅!比赛现场跟琛哥聊得飞起,裁判都提醒了,台下都看得见。[吃瓜]
学习天赋第一掌控神:哈哈回放更精彩!可惜没麦克风!他赛场明明挺能聊,照片咋拍得这么冷?
同学B:戴余也转来了,不过不是咱班。看这样子,咱校今年的业绩要冲省前五?
同学A:戴余不服气呗!说是贺淮一直都在水积分,可没实力相哲能让他压轴?搞不懂天才脑回路。
学习天赋第一掌控神:“窃取胜利果实”?
英语不好但热爱版-雪:不知。
爱打羽毛球的白总:不管了,长得挺帅的。
云凌第一帅神·轩:有我帅吗?[得意]
同学A:[擦汗]
尹琛皱眉。贺淮决赛拆题时暴起的青筋历历在目,“窃取果实”?他截下了那段刺眼的聊天记录。
照片拍得异常清晰,构图精准,光线也把握得恰到好处,显然不是随手抓拍,倒像是用了不错的设备精心捕捉的瞬间。
画面里,贺淮穿着相哲那身略显空荡的校服外套,随意地倚靠在教学楼灰白的墙壁上。耳机线松松地垂在胸前,一端没入耳中。手里捏着对折的试卷和一支笔,姿态是放松的,可那双眼睛——目光却精准地穿透镜头,直直望了过来,带着一种沉静的、无声的审视。
八成是偷拍时被他当场抓包了。尹琛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场景:偷拍者花费了不少心思找好角度,然后手忙脚乱按下快门,而贺淮只是这样淡淡地、甚至带点漠然地望过去。
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将照片局部放大。画面聚焦在贺淮的脸上。没有笑意,没有波澜,薄唇抿成一道冷淡的直线。那双眼睛在静态的照片里,更是透出一种冰封般的疏离感,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几乎要透过屏幕溢出来。
这模样……尹琛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屏幕上点了点,心底升起一股奇异的荒诞感。和那个在对话框里消息连珠炮似的轰炸、带着点不依不饶劲儿的“贺淮”,简直判若两人。线上是灼热跳动的字符,线下却是凝固的冰雕。
贺淮,你双重人格?
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无声地爬上了尹琛的嘴角。他指尖在屏幕上轻点几下,将这张“冰雕”偷拍照,连同群里那些“精彩”讨论,一键打包,发送给了正主。
就在点击发送的瞬间,贺淮那句低沉的话,毫无预兆地在脑海里清晰地回响起来,带着某种沉甸甸的承诺感:“下次见面,非敌是友。”
手指下意识地往下滑了滑屏幕,刷新了一下群聊。果然,话题还在围绕着这位即将到来的“转校生”沸反盈天。字里行间,新学期的压力如同无形的藤蔓,悄然攀爬蔓延。
霉神-凌:贺淮一来,咱班就坐拥俩市前十了!救命!我当初肯定是脑子被门夹了才考进这个班!感觉要被榨成渣了![裂开]
林曦月:新学期别搞[合十]
学委:学习使人快乐,快乐使人长寿[微笑]
同学A:大家听见我说的谢谢了吗?[哭泣]
夜深了,尹琛终于下定决心要把颠倒的作息拧回来——再这么下去,开学第一天怕是要上演“起床困难户”的惨剧。
他刚关掉刺眼的顶灯,只留一盏昏暗的床头灯酝酿睡意,手机却像颗不安分的小炸弹,在床头柜上嗡嗡震动起来,屏幕在黑暗中骤然亮起——贺淮的语音通话邀请。
尹琛划开接听,贺淮的声音裹着被子传过来,带着刚睡醒的低哑,沙沙的,像揉皱的旧信纸:“戴余的事连我这个同校的都不知道,”背景传来玻璃杯轻磕桌面的细微脆响,大概是刚喝了口水,“还有那张照片,我是什么大明星吗?这都能扒出来。”
尹琛坐起,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将模糊的花纹投在他背上。他指尖戳着屏幕上那张被放大的、没什么表情的冷脸,语气带着点促狭的笑意:“是个屁,那是群里考古挖出来的宝贝。贺同学,这‘高岭之花’演得挺到位啊,奥斯卡欠你座小金人。”
贺淮那边刚“喂”了一声,尹琛又点开照片,忍不住啧啧点评:“装,太能装了。这边实名举报一下。”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短促的轻笑,混着细微的电流声:“帅得犯法了是吧?”贺淮对自己的优势向来坦然,他手指滑动屏幕的声音隐约传来,似乎在翻看那些聊天记录,“话说,我在你们班存在感挺强?我给这位‘白总’的观察力打满分。”
“放心,”尹琛拖长了调子,“印象深刻到,讲台旁边‘左右护法’的宝座,肯定有你一个。”
“呵,”贺淮嗤笑一声,“你是不是就占着其中一个,好等我过去凑一对儿?”
“是是是。”尹琛听着就默默给他改了备注。
这一聊,就聊到了夜色浓稠如墨。挂断电话时,窗外连虫鸣都歇了。
隔天,尹琛理所当然地睡到了日上三竿。这作息想临时抱佛脚,简直是天方夜谭。他迷迷糊糊抓过手机,屏幕顶端赫然悬着贺淮的消息,言简意赅。
死装哥:游戏,来。
说是游戏,其实不过是那些简单到近乎弱智的双人小游戏。
自从尹琛发现贺淮对需要下载安装的大型游戏兴致缺缺后,他也莫名其妙地迷上了这些指尖点点就能玩的消遣。
但尹琛的耐心常常像夏天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更快。玩到卡关或者被系统坑了,他开着语音就能把游戏机制、对手甚至小游戏开发者都拖出来骂个遍,骂爽了就直接下线走人,没骂爽就继续输出。
每当这时,贺淮就成了那个隔着网线顺毛的。他先得在语音里安抚几句那头炸毛的猫,等尹琛气哼哼地下线了,他自己却默默点开尹琛常玩的游戏图标。
说来也怪,也许是某种思维上的默契,新手教程他往往只扫一眼,上手操作几回,就能把游戏的核心逻辑摸得七七八八。
于是,一个暴躁开麦,一个安静学艺,两人在那些色彩鲜艳的小方块和简单音效里泡了一下午,把什么开学考、什么复习大业,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
客厅。晨光漫过窗台,年幼的尹琛踮着脚,努力想拿到桌上尹母摊开的备课笔记。
尹母穿着休闲衣坐在桌前,金丝眼镜框在晨光下镀着一圈温暖的金边,她正给学生批改论文。
“琛琛开小差啦?”尹母头也没回,温凉的手指轻轻弹了弹他凑过来的额头。
尹琛笑嘻嘻地躲开,看见电脑旁摊开的《小王子》。
“妈妈,”尹琛指着画里奇特的星星,“这个星星,你怎么画得歪歪扭扭的?”
“这是艺术的一种哦~”尹母失笑,拿起手边的红笔,在插画空白处流畅地画了几个简单的几何图形,组合起来竟像个小火箭。
“你看这个掌灯人,”她把尹琛抱到腿上,用指尖点了点插画,“别人觉得他傻,但他守的是自己的规则,心里装着整个星球的自由呢。”
“自由?”尹琛眨着眼睛道。
旁边传来报纸翻动的沙沙声和咖啡机的低鸣。尹父穿着熨帖的衬衫,袖口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臂,拿着财经晨报坐在尹母身侧。他手边的咖啡杯冒着热气,袖口那枚简洁的金属袖扣在晨光下闪着低调的光泽。
“琛琛,过来。”他放下报纸,朝儿子招手。
尹琛听着就转向尹父,索要抱抱。父亲带着淡淡须后水和雪松香气的大手稳稳托住尹琛的后背,另一只手拿起装着牛奶的小玻璃壶,稳稳地、不疾不徐地倒满了尹琛面前的空杯子,直到液面停在杯沿下。
“重点不是倒满……”尹父习惯性地板着脸,但眼神是温和的。
“是要留一点空,才不会洒出来!”尹琛抢着回答,小手得意地一挥,却不小心带到了桌边的糖罐。罐子歪倒,细白的砂糖瞬间在光洁的桌面上洒落一片,像下了一场小小的雪。
尹母关切地看过来。尹父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的爽朗笑声,惊得窗台上打盹的猫咪抖了抖耳朵。
他没有责备,反而用那张沾了几粒砂糖的财经报纸,像逗猫一样轻轻拂过儿子的小脸蛋:“人做事啊,总会记得留点余地,给糖罐歪了这样的小意外腾地方,谨慎为上。”他大手揉了揉尹琛的头发。
灯光似乎柔和地亮了一下。尹琛看到母亲口袋里露出的那枚银杏叶书签,在晨光里仿佛镀了金边,叶脉的纹路像极了父亲在重要文件上签下名字时,钢笔留下的那个果断的顿点。
父母的轮廓在暖暖的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温暖。窗台上那盆绿萝的叶尖,一颗饱满的晨露,折射着七彩微光,像一颗小小的宝石。
“时间到啦,该说再见了。”尹母把电脑合上,轻捏了捏尹琛的脸,将《小王子》塞进他怀里,书页间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暖意。
尹父把尹琛放到旁边凳上,将牛奶杯推到尹琛手边,杯壁上还凝着细小的水珠。
十一岁的尹琛坐在餐桌前,看着父母匆匆拿起公文包和教案的身影。他双手握住玻璃杯,嘴角努力向上扬起。
他知道该微笑,就像他知道窗台上那盆不小心被碰歪的绿萝,只要根扎在土里,叶子总会向着阳光长。
刺眼的晨光将他从梦境深处拽回。尹琛发现自己紧攥着被角,指节泛白。
窗台上,那盆绿萝新生的气根正顽强地缠绕着小台灯的金色底座,叶片上凝结的水雾里,映着几道细小的彩虹。
他蜷缩着没动,直到枕边那本旧旧的书籍滑落在地。书页摊开在“驯养玫瑰”那一章,母亲用红笔写下的批注清晰如昨:重要的东西,用心跳丈量。
窗外,洒水车唱着走调的生日快乐歌缓缓驶过。尹琛惊觉脸上冰凉一片,指尖悬着一颗将坠未坠的水珠。
“真丢人啊尹琛,”他对着空寂的房间扯出一个笑,喉头像被什么哽住,声音沙哑,“六年过去了,一点成长都没有。”
窗外,一只不知名的小鸟突然扑棱着翅膀飞过,刺耳的鸣叫撕破了清晨的薄雾。
恍惚间,尹琛仿佛又看见了那张洒落砂糖的长桌,和父亲推过来的牛奶。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起身,镜中的少年眼尾还泛着微红。他拧开冰凉的水龙头,将脸深深埋进浸满薄荷清香的毛巾里。
冷冽的薄荷香气如细针,猛地刺入鼻腔深处。就在这冰凉触感炸开的瞬间,一个遥远而稚嫩的声音,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时间帷幕,带着旧日光影的温度,清晰地在他耳蜗深处响起:“留有空隙的玻璃杯其实是指容错空间对吧,爸爸。”
水流声轰鸣,淹没了记忆的碎片,却又混着父亲那只宽厚、带着雪松香的大手揉乱他头发时,那无比真实的触感:“对,留点余地,给想不到的事、也给自己喘口气。”
刺耳的手机闹铃骤然炸响,切断了所有幻象。
尹琛坐在书桌前,笔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划动。
“教书育人,纵横商海……”他垂下眼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困惑和难以言喻的酸楚,“您二位到底想告诉我什么?为什么又让我想起这些?”
“为什么要我选商科?如果那年,”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头的哽咽,“我没闹着要去北京,是不是这一切都……”
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情绪堵住,再也说不出来。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望无际的清醒。
“我不想走你们铺好的路,我想走属于自己的路,我总能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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