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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还好他们捡到她的地方离国际工作人员营地很近,车里的低气压不用持续太久。
车子缓缓驶入营地,张露水趴在车窗上好奇张望。
营地以一座三层的医院为中心,被一圈红砖墙围起,志愿者居住的活动板房靠着墙根,在医院周围留出宽敞的行车道。
空地上用木棍支起了油布棚,堆放着从中心医院运过来的医疗物资,不同种族肤色的人们正紧张忙碌地进行清点,然后把它们搬到到医院后面的仓库里去。
他们把她带到营地后勤处,让负责人茱莉安排她在这里暂住。
在茱莉自来熟的热情中,张露水知道了营地现在有28名工作人员,12名是两年前国际人道组织派出的医护人员,除了日常对患者的救助,他们还会给本地医护与居民进行指导和培训。
1位联络人负责与组织中心联系,并负责人员与物资的接收。
剩下的都是自愿组成后勤机动组的彻普本地人,除了日常物资的运输与调配,外界突发险情时,也是他们到一线将伤员送到营地来接受救助。
茱莉给张露水拿了一套新的生活用品,说给她安排个单人间,她扭扭捏捏地选了个离医院最近的空房。
“对了,那个,宋医生他在这里怎么样啊?”茱莉帮忙铺床时,她终于忍不住问。
“他很善良也很优秀,我们大家都非常尊敬他。”
“还有吗?”
茱莉把自己对宋青原不多的了解如实相告,她却还是继续追问,只好无奈一笑:“更多的我也不清楚,我都移民10年了,也是上个月听到打仗的流言才回来。”
“不是昨天才开始的吗?”
“是啊,但我们的圈子有自己获取信息的方式。”
“可是大家都在往外跑,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茱莉铺好床,转身对她温厚一笑:“小姑娘,因为这里是我的家乡啊。”
-
茱莉走后,张露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今天发生的事,也想宋青原。
她没想过自己还会再见到他。
从前S城的名流们喜欢把他们这些小辈聚在一起玩,为以后联姻培养感情。张露水是家里最娇生惯养的小女儿,偏偏生来好动,被一家人宠得活泼又娇气。
而宋青原是孤僻的宋家少爷,传言他母亲难产而死,他父亲一直不待见他。
那是八年前的一个夏夜,派对轮到张家举办,散场后少爷小姐们都被各自的司机接走,张露水还不困,就在自家庄园里闲逛起来。
安静的夜里,玻璃碎裂的声音让她忍不住惊呼。顺着声源看去,一个少年站在阴影里与她对视。
她见过他几次,宋家的,不爱说话,也很少参与他们的活动。
少年脊梁绷直,扭头的动作把白衬衫扯出几道倔强的褶皱,喉结滚动一下,却不肯先开口。
“你在干嘛?”刚才听到的声音不是失手跌落能解释的。
“多少钱,我会赔偿。”他做出防御姿态,下颌线锋利得有些不近人情。
弄坏别人家东西还这么装,她决定“惩罚”他的无礼。
“这不是普通的杯子……去年生日,我们一家人亲手做了一套瓷杯,新来的管家弄错了,竟然拿出来招待客人……”
她听见自己声音发颤,确认这随地大小演的功夫又精进了。
“那你想怎样?”
“陪我喝点,我就原谅你。”她顺手拿起旁边长桌上还剩半瓶的白兰地,冲着他晃了晃。
他有些狐疑地接过她递来的新杯子,凸起的腕骨带着几分还没有完全长成男人的青涩。
看上去高冷的少年酒量不好,没喝几杯就被她套了话。
他刚才控制不住情绪,是因为家里的司机连来接他都不肯了。
母亲的死让他从小就不受待见,连惯会看脸色的保姆司机都轻视他,可是这真的是他的错吗?
一个月前父亲再婚了,那个女人带着的儿子只比他小两岁,有着和他相似的眉眼却少了那份阴鸷,笑起来的时候很阳光。
他觉得这很滑稽,父亲到底爱母亲吗?如果爱,为什么会有这两个人的存在?如果不爱,那自己这些年遭受的所有怨恨,又是为了什么?
作为家里最小的女儿,她被所有人宠爱着,他说的事情已经完全超出她的生活经验。
本来想逗逗他,却接不住这样的沉重,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自己也闷头喝了一杯。
然后两个人双双醉倒。
再后来呢?
听过这段故事的人都会这样追问。
后来,他们偷偷在一起了;再后来,矛盾渐渐显现:他没有安全感,她却讨厌被束缚。
她真的不明白,谈恋爱就一定得和所有异性朋友绝交吗?
直到一次争吵后,他迟迟没有像从前一样主动来求和,她终于有点慌了,想试着低头一次,别扭地托人去打听,却得知他早已出国的消息。
她无法相信他会这样决绝地抛弃自己,甚至以为他得了什么重病死了,只是怕自己难过才托人骗她说出国。
可是冷静下来她又想,那还是出国吧,至少世界上还有宋青原这个人的存在。
哪怕和她再也没有关系。
总之,此后的八年里,没人再给过她宋青原那种感觉。
从前只以为是青春期旺盛的荷尔蒙无法复刻,但重遇之后,发现似乎不是这样。
当记忆和现实重合,他没有被时间蹉跎得黯然失色,反而更加熠熠生辉。
只是……有些不像她从前认识的那个他了。
想到这里,心脏又被用力攥紧。
凭什么他能潇洒抽身奔赴新的人生,留她在原地长久缅怀?
既然现在还能见面,那就是上天让他把欠她的一切全部还清。
粗糙却温暖的床单贴在皮肤上,给了她几分“宋青原跑不了了”的实感,让她稍微放下心来。
想着想着,她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黑得差不多,看着陌生的板房,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在什么地方。
眨了眨眼,记忆才随着清晰起来的视野回到意识里。
她是被宋青原带到这里的,在重遇他之前,她帮偶遇的战地记者简保管了相机……
想到相机,心头的欣喜和酸涩瞬间被惊慌取代,她从床上弹坐起来,一把扯过搭在床尾的外套。
相机还在,但卡槽是打开的,应该是被抢劫者推倒在地的时候摔出来了。
那就是在上午那个破房子里。
她就算再不懂事也知道这东西有多重要,想去找宋青原帮忙,披着衣服匆匆忙忙跑出去,发现他们在医院一楼的办公室开会,但他不在其中。
他们在为反叛军攻击平民的可能情况制定紧急预案,补给物资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到,如果受伤人数按迈索镇一半算的话,那么人手不够、麻醉药不够、止痛药不够、清创药不够……
无意识攥紧的拳头瞬间松开,张露水觉得自己不能再给大家添麻烦了,看他们都集中精神在会议内容上,她伸手从墙上挂钩那堆工作证里拿下一张,退出了医院。
破房子离营地很近,她可以快去快回,而且有了无国界医生的身份,大概也能镇住那些人。
她悄悄离开了营地,却连自己什么时候被跟踪了都没察觉。
白天人声鼎沸的车站已经关闭,路上空无一人,她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和心跳。但回到上午那间破房子时,一声枪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被这声音钉在原地,但从窗户看出去,外面没有人,枪声也没有再响起。
正当她觉得是不是自己太紧张听错了,枪炮声重新响起,但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声,而是不同武器的声音此起彼伏。
一声爆炸的巨响后,就连这座房子和脚下的地面都开始微微震动起来。
她用嵌入掌心的指甲和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然后跪坐在地上拼命扒拉着那些石子、木棍和塑料垃圾,月光太暗,她的脸几乎要贴到地上去。
终于在一个易拉罐旁找到了内存卡,她手忙脚乱地揣起,却转身就被人扑倒在地。
刚要尖叫出声,就发现是宋青原,立体的轮廓在昏暗光线下越发深邃。
“给我……”男人胸膛起伏,呼吸滚烫,紧到窒息的怀抱让她无法逃离。
他一手掐住她的腰肢,另一手粗暴探进领口,她想推开,身体却在他粗重的呼吸和满溢的侵略性中愈发软弱无力。
仿佛在做一场八年还不曾醒来的梦。
“宋青原,现在不可以……”
近乎哀求的尾音还未完全消散在空气中,身上的温度和重量就瞬间抽离,他从她怀里拿出那张内存卡,随后退到墙边,掸了掸自己身上的灰。
她才狼狈爬起,几个士兵就端着长枪闯了进来,血迹斑斑的枪口毫不留情抵在额头,她险些再次跌倒。
“马加长官,请不要这样,她是我的同事。”宋青原开口说情。
站在最后的马加认识宋青原,这位亚洲医生曾在自己家人感染疫病生命垂危时施以援手。他警惕之色收敛了些,但对张露水这个生面孔还是带着几分怀疑。
“那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营地人太多,这里比较方便……长官应该能明白吧。”
马加看了张露水一眼,没有化妆的一张脸,却被随意散落的几缕卷曲长发勾勒得愈发动人,宋青原或许没有说谎。
但身处战争,他仍是不敢掉以轻心,令手下搜了张露水的身,除了一张无国界医生工作证和一些女人的小玩意,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这才示意手下抬起枪口。
“好好待在营地,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宋青原道谢完,示意张露水一起离开,但走到门边又踌躇回头。
“马加先生……请不要伤害平民,他们是无辜的。”
“现在并没有,但你知道战争的事情不由我们做主。”
确认那行人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他才重新有了动作。
“张小姐,”他把东西抛回给她,语气冷若坚冰,“你是不是太自信了。”
她看着陌生的他,说不出话。
高大英挺的男人立在那里,浑身散发着淬过火的锋利。她恍惚觉得S城纸醉金迷的氛围本就不属于他,他就应该像一棵枣椰树,在彻普的漫天黄沙里蓬勃生长。
可那还是宋青原吗?
从前他也爱板着脸,但都只是虚张声势的青涩,只要她逗逗他,他就会抿起嘴唇忍笑,如果再亲他一下,他就会彻底破功,变成小狗围着她摇尾巴。
好想撕掉这个冷漠皮套,找回她年少的爱人。
而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比如此刻,她内心波涛汹涌,他却可以冷静离开。
“难道就什么都不剩了吗?”来不及组织语言,她急急问出这一句。
他停下脚步,微微偏头,似乎连正脸都已经懒得给,但眼底寒光即使在这样的昏暗环境里也无法忽视:
“离开这里,我不想替你收尸。”
她知道如果自己还有半点自尊都不应该再说什么了,只能浑浑噩噩跟着他回营地。走到房间门口终于卸了力,跌坐在台阶上,他却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他真的走了。
眼泪汹涌而下却没有哭出声音,就连抽噎的冲动也很轻易被咽下去。不想吵到其他人休息,也知道不会再有人来哄自己了。
原来不被爱的时候,就连身体都知道。
她想,自己是该尽快离开这里。这场重逢不是为了让她再续前缘,而是提醒她放下这八年里的不甘和幻想,继续开始新的人生。
沉浸在情绪中时肩膀突然被戳了一下,是个抱着毛毯的小女孩,她有着彻普人的高眉骨和深眼窝,但瞳孔和发色都是黑的。
“姐姐,毯子给你。”
毛毯厚厚的,很旧,有几处破损,但洗得很干净,散发着淡淡的肥皂味道。
“谁让你送来的?”她抽抽搭搭地问。
“不能说。”女孩刚要回答就想起什么,害羞地笑了。
“是宋医生吗?”她试探着问,果不其然,女孩扭捏地点了点头。
她眼泪都还没来得及擦,脸上就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看吧宋青原,我就知道,你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放下我。
下一秒,理智剖析了这种本能的欣喜,强烈的屈辱将所有情绪冻在脸上:他这是什么意思?给一巴掌再给个枣?训狗吗?
更让她愤怒的是自己会被这套拙劣的情绪操控情绪!
一阵寒风吹来,女孩打了个哆嗦,张露水这才反应过来还有个孩子在:“你们晚上有毯子盖吗?”
她想帮助这个女孩,顺便用行动表达自己的态度:她不会对他死缠烂打,既然他想划清界限,就不要用任何方式给她这种虚伪的关心。
女孩环抱住自己,摩挲手臂取暖,她黑亮的头发扎成整齐的辫子,即使身处灾难,也是被家人好好爱着的小姑娘。
所以才会有那么纯净的笑容。
“我们不盖,爸爸说你们来帮助我们,是好人,有好东西都先给你们。我和爸爸在小房子睡觉,和很多人挤在一起,很暖。”
张露水在心里想象着女孩说的画面,已经忘了把这毛毯丢出去的冲动,她还想说些什么,女孩又开口了。
“姐姐,你也是中国人吗?”
“嗯。”
“听说中国是很好的地方,我长大了也想带着爸爸去中国旅游。”
“好呀,到时候我带你们去吃中国的美食。”张露水努力笑笑,摸了摸孩子的脸。
女孩笑得更开心,拉着张露水的手,虔诚地低下头,用前额与她手背相贴。
在彻普,这是表示喜爱的最高礼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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