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

　　走出KTV，深深呼吸了好几口新鲜空气，杨澍心情好了不少，连带着感觉胃里的灼痛感都减轻了。
　　较劲似的，他移开了本来要踏进便利店的脚，誓要和身上本能进行对抗。
　　他往前走了几步，远离了诱惑，插上耳机点开音乐app，随手滑了几下，舒缓的音乐随机响起。
　　眼前是片商业广场，一派繁华景象。
　　树上装点着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花和草在绿化带里尽职尽责地怒放着，饭店装修得明亮气派，橱窗里的假人模特穿着最新款的衣服，完美无瑕。路边三三两两挽着手的情侣，牵着孩子的中年夫妇，兜售鲜花的小贩.......
　　杨澍垂着眼从形形色色的人群中穿过，毫无所动。
　　曲子换了一首又一首，腿走得有些发软。
　　他在和胃痛的较量中取得了胜利，心里泛起喜悦。
　　这时终于抬起头看了看眼前的景象。
　　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街道上，灯光暗淡了一些，四周店铺的招牌夸张而富有设计感，洋文夹杂着中文，一时半会不能猜出里面具体在进行什么买卖。在路面上印下一个又一个迷乱的图案，随着灯牌的闪烁扭曲着，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自己从没来过，是个陌生的地方。
　　他犹豫了一下，抬腿走了进去，没几步立马有人迎了上来，他拧着眉避开了，谁知来人又不知好歹地黏了上来，这回凑得更近。
　　杨澍目光不善地抬起头，对上一张年轻的脸，是个男孩子。
　　对方眼里滑过一抹惊艳，接着笑容更盛，一边说一边作势要扯杨澍的衣摆。
　　杨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缓缓用力，眼里清晰看到对方脸上的痛色，他心里冷笑，一把甩开了他继续往前走去。
　　在避开第五次不同人的搭讪后，杨澍烦躁地扯下耳机，震天响的音乐轰炸着耳膜，声浪几乎把人掀翻。
　　杨澍回想起刚才那些人身边带着logo的工作服，后知后觉自己来到了本市知名的酒吧街。
　　同学们口中的禁地，暧昧桃色新闻的发源地，摄入酒精的宣泄荷尔蒙的好去处。
　　比起ktv更禁忌，更神秘，更不可说，也是更容易发生不可描述事情的地方——更成年人的地方。
　　杨澍此时身处其中，却没有多少实感。
　　但也没理由离开，他装出一副熟稔的样子打量着路过的每一家酒吧，带着挑剔的眼光觑着他们的招牌，往里瞟去一眼，看里面舞台上的驻唱是否漂亮，音乐舒缓还是喧闹，观察氛围是否符合心意。
　　一路走走看看，走到了巷子最深，最安静的地方，不同于其他酒吧，这家店门口并没有服务员，揽客的，接待的，都没有。给人一种“爱来不来”的张狂劲儿。
　　他停下了脚步。
　　面前的招牌也很嚣张，张牙舞爪地悬在头顶，好像会随时掉下来，不留神就会落在进门的倒霉蛋身上。
　　两个绯红的大字在夜色中跃动着，像是一团火在燃烧——滚烫。
　　杨澍莫名觉得这个地方很对自己脾气，嘴里发出一声嗤笑，抬腿走了进去。
　　刚走进去，有人立刻迎了上来，语气很轻但足以让人听清，杨澍听到那人在问：请问是会员吗？
　　杨澍愣了一下，停住脚步，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不是。”
　　那人脸色不变，灯光暧昧映照下的面容清秀，带着温和的笑意，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问，会员和非会员在接待态度上其实没什么差别。
　　他伸手引杨澍往里走，一边问道：“请问您是自己一个人还是？”
　　“一个人。”
　　“好的，那您先请坐，酒单马上为您送上。
　　杨澍被引到里面一个只容小卡座里坐下，服务生离开了。
　　他把手按在冰凉的皮质座椅上，微微吐出口气，这时才有机会打量这家酒吧。
　　人不是很多，还没到午夜场，中间的舞厅并没有开放，前面的舞台上一个吉他手拨弄着琴弦，抵着话筒，嗓子里发出发出半是叹息半个呻吟的曲调。
　　服务生很快回来了，双手奉上一本酒单。
　　巨大的硬厚本上印着烫金的花体字，沉甸甸的。
　　杨澍目光扫过一个个陌生的酒名，繁复而优雅。
　　火树银花，空中花园，幻想空间......
　　同样的，透过名字并不能猜出它们的构成，只能竭力想象出即将呈现在自己眼前的，是成分复杂而珍稀，经过精心调配的，馥郁芳香的东西。
　　店家似乎有意通过这样的方式和客人玩捉迷藏的游戏，一堆名词堆砌，中英文混杂，让他们摸不着头脑，把他们的自大和来消费的骄傲一点一点捻得粉碎。
　　哪怕事情败露，顾客事后也只会心有余悸，生出自己也没那么无知的得意。
　　但不得不说，效果很显著。
　　杨澍笨拙地估量着200ml是多少分量，13.5°的酒精度几杯下去才能喝醉。
　　他默默数了数后面的金额，这些金额高得令人乍舌，每一杯都足以抵得上自己和老妈一个星期的生活费。
　　上面的数字在冰冷而直观地嘲笑着他的贫穷。
　　他机械般地往后翻着，没去看旁边服务生的脸。
　　也许他现在最应该做的是站起来，扔下这个该死的酒单，离开令人作呕的地方。
　　但离开仿佛是示弱，是在间接承认对方的这种侮辱不无道理。
　　杨澍心里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
　　突然记起刚进门时，对方那句“是不是会员”。
　　会员和非会员的酒单会不会也不一样呢，价格高多少，用的什么酒材？
　　装酒的容器也会有所不同？
　　调酒师会更谨慎更炫技？还是干脆换更优秀更专业的调酒师？
　　他之前在视频软件上刷到过调酒师的调酒视频，各种酒具琳琅满目，手法炫酷，让人眼花缭乱。
　　味道真的会不一样吗？
　　都是发酵过的产物，这么讲究有什么必要的。
　　当然真正的有钱人是不会考虑这些的。

　　他有点想笑，胸腔在振动。
　　翻到最后，他终于最后一页的角落里找到了适合今晚的酒，两位数的金额字体比别的要小上一号，更显得寒酸了。
　　杨澍把菜单伸到服务员眼前，手一指，笑声已经抑制不住了：“就它了。”
　　服务生凑近，看清并记下了，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笑容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收起酒单离开时的表情堪称精彩。
　　杨澍看得更想笑了，甚至笑弯了腰，许久才从卡座里抬起头，伸手揩掉自己眼角笑出来的眼泪。
　　这时桌子上已经多了一杯酒。
　　酒体静静盛在透明杯子里，冰块莹润，上面点缀着柠檬片和不知名的香料。
　　看上去优雅而无辜。
　　杨澍其实并不想喝。
　　他对酒精兴趣一般，更不喜欢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认为其不过是逃避现实的迷雾弹。
　　现实固然无聊冰冷，但清晰明确，是可以找出规律，适应规则就能很好掌握的。
　　到底是年轻，挺过胃里那一阵绞痛，现在腹腔温暖而鲜活。
　　好像在怂恿自己，喝一杯也没事。
　　既然来了这儿，酒都盛到面前了，不喝一杯岂不是煞风景。
　　杨澍欣然听从内心的想法。
　　拿起酒杯啄了一口。
　　酒液冰凉，润过口腔，顺着食道，滑入肺腑。
　　不难吃，也不怎么好喝。
　　不过如此。
　　杨澍适可而止，咂了咂嘴，放下了酒杯。
　　这时一个女人走了过来，一屁股坐下来，手指绞着鬓间的发丝，媚眼如丝，语调拉得甜而媚，问道：“小帅哥一个人来的？要不要一起玩？”
　　杨澍之前没来过这种地方，但对被搭讪这种事情还是相当熟悉，也没问，心里冷笑，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对方。
　　“不了。”杨澍对她话中的暗示不为所动，甚至充满了厌恶，冷冰冰地直视对方的脸，“还有，你占了我的我朋友的位子。”
　　“哟，有伴儿，你朋友男的女的，可以一起玩啊。”女人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冷淡，锲而不舍地问道。
　　“不喝，不跳，不约，找别人吧。”杨澍一口气把对方那点小心思拒绝了个干净，心里一阵畅快，也再没管那人什么表情，低头玩起手机来。
　　“呸！毛都没褪干净的小白脸，睡你还是老娘吃亏呢！真是晦气！”
　　女人恨恨骂了一句，高跟鞋在地面上重重跺了一下，脚步声远去了。
　　杨澍听得直想笑，搭讪老套，骂人还这么老套，悲惨得他都不想吐槽了。
　　杨澍看着这间酒吧里的人。
　　台下的观众脸上也呈现迷茫而梦幻的神色。
　　杨澍注意到其中几个上班族打扮的中年人，白衬衫没来得及换掉，领口胡乱松开，裤兜里露出一截没塞好的领带，脸上的疲惫被灯光照的一览无余。
　　让人莫名想到皮肤上的百癣，或者电线杆上的小广告。
　　总之是不怎么令人愉快的东西。
　　几个年轻女孩妆容浓烟，大部分都穿着露肤度很高的衣服，叽叽喳喳凑在一起拍照，捂着胸口嘟着嘴，整理头发摆弄衣服，随意变换着姿势，肆意展示着自己年轻又貌美的躯体。
　　偶尔扫到身边人打量的目光，便露出鄙夷又自得的表情。
　　这表情远比镜头里的生动美丽。
　　还有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喝酒摇色子的，色子揭开时的激动，喝酒时的痛快，划拳时的亢奋，吼得酒星四溅，声音都哑了也不停歇。
　　灯光变换着形状，折射又反射，乐声渐渐越来越大越来激昂，声音越来越噪杂，店里人渐渐多了起来，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
　　杨澍感觉时间也差不多了，再待下去毫无意义，起身去了趟洗手间。
　　他抹去手上残留的水珠，迎面过来一个醉醺醺的人，他侧身躲过了。
　　舞池开了，人群攒动，原本几步的距离显得遥不可及。
　　他个子高挤出来也花了不少力气，谁知刚松口气，还没来得及把挤歪的衣领归正，后腰突然被人顶了一下。
　　他毫无防备，被踉跄了一下。
　　杨澍暗骂一声，脚往前支了一下，却还是撞到了人。躯体温热柔软。
　　是个女人。
　　这一下不算轻。
　　他既羞又愧，赶紧道歉：“不好意思。”
　　两人实在挨得太近，杨澍闻到了对方身上的香水味。
　　侵略性十足，带着微微的苦涩味道，但却在这声色喧闹的酒吧让杨澍浮躁的心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对方手掌轻轻扶了一下杨澍的小臂，在杨澍将要转身回看之际，已经翩然远去。
　　杨澍只来得及捕捉到一句“没事。”
　　待到杨澍转身探寻那人红色的裙摆也早已隐没在了人群中。
　　他立在原地，酒劲姗姗来迟，直冲灵台，加上刚才挤搡后呼吸急促。
　　杨澍在一片喧闹声中，胸腔共鸣，只觉心头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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