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水流年

　　我强睁着双眸，幽若的烛光摇晃在心间，烛火间他的面容愈来愈远，我下意识伸手去抓，手虚弱地抬起，又颓然地垂落于床榻。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廖！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胡不夷……胡不廖……胡不喜……

　　.

　　大王很宠我，被他选中的人怎能差了？

　　褒晌被降旨出狱，官复原职，他应该很高兴吧。可为什么微弱一瞥间，那眸中竟泛着更深的痛楚？

　　金殿上，我被大王揽于怀中，金殿下，他垂首谢恩，不过几尺距离，却远隔千山，不可逾越。

　　他叩头谢恩，缓缓退出大殿，我乖巧地偎在大王的怀中，闭上眼眸。

　　此一别，相见，永无期。

　　我的公子啊，褒姒所为，只愿拂去你眸中愁云，你可莫要辜负褒姒一番苦心啊。

　　.

　　大王专门为我修建了新的宫殿，我说我要亲自取名，执笔一挥，“琼台”二字跃然笔端。

　　琼台，琼台，我依旧是居于琼台的褒姒，我依旧是每日抚琴期盼公子到来的褒姒。

　　琼台……

　　我垂下头，那座琼台，已不属于我了……

　　我的琼台，在大周王宫！

　　.

　　我知道我长得很美，因为他说过佳丽千万，不及褒姒万一……我没让他失望，入宫后，大王一连三月居于琼台，甚至惊动了申后，亲自跑来琼台，兴师问罪。

　　我依旧偎在大王的怀中，仿佛没看见她。她怒极便骂，甚至要动手，大王护我在怀，她愤愤而去。

　　我眨着单纯的眸子，搂着大王问道：“大王，那女子是何人？怎如此无理？”

　　大王说：“她是申后，你明日一早还是去拜见拜见她吧。”

　　我自然不会去拜见她，我岂会委屈了自己？大王宠我一日，我就要在大王的羽翼下快活一日。

　　申后碍于大王不敢拿我如何，可她的儿子，太子宜臼却是个血气之日。他竟然设计诱我出琼台，将我毒打了一顿。

　　他撕扯着我的乌云宝髻，拳如雨下，“区区贱婢，竟目中无人，今日我要让你睁眼看清楚，在这宫中，你什么都不是！”

　　我死一般地躺在冰凉的地上，痛极反笑，狂笑之声惊吓了周围所有人。宫娥们纷纷跪下，替我求情，太子怔怔地望着笑得癫狂的我，丢下一句“疯子”，扬长而去。

　　我躺在琼台软榻上，双目失神地望着远方，却怎么也望不见那个人，那个清冷至极，却又温润至极的人。我哈哈大笑，原来任凭我如何醉生梦死，终不过自欺欺人。泪簌簌而落，泪珠嵌在我的笑容中，揉碎满心疮痍。

　　大王退朝回来，冲到我身畔，小心搂我入怀，“爱卿，发生何事了？寡人为你做主。”

　　我瘫在他的怀中，只顾哭，似要将满腹辛酸，满腹痛楚全都倾泻而出。大王愈发不安，手忙脚乱地安慰我。

　　太医姗姗而来，却说出一番让我们皆惊的话。

　　“娘娘已怀有身孕，还好胎儿有惊无险。”
　　身孕？我下意识望向腹部，我怀了孩子……我怀了大王的孩子……

　　.

　　琼台软榻，我慵懒斜卧。秋风萧瑟，卷起满地枯黄，飘飘洒洒，天地苍茫茫一片。叶子黄了，还可再绿，人心若凉了，可还能再暖起来？

　　旧日之事依旧停留在脑中，挥之不去。

　　我没想到大王竟然将太子发往申国，只因他打了大王的宠妃，无意害得大王尚未出世的幼子差点丧命。太子心中应该对我恨之入骨吧，还有申后，也是恨不得将我除之而后快呢。

　　那个女人，那个可怜的一国之母，竟然找了一个无知妇人替她为远在申国的太子私传书信，且信中之言还说得那么邪恶露骨。

　　她可知在我产下伯服不久，虢石父与尹球便怂恿我与之内外接应，除太子而扶伯服？他二人向来受大王宠爱，若非暗自揣摩出大王心意，又岂会无缘无故做出这等事？大王宠爱我，疼爱伯服，而我，只想自保。我无意害人，但绝不容许别人害我和我的孩子。

　　申后，你若是安心做你的王后，我自不会生事，可你既生害我之心，我也定不会让你如愿。

　　我将替申后传递书信的温姐与申后的亲笔书信交到大王手中，再添油加醋几句，后面的事便如同我所意料的那样。

　　申后被废，太子被黜，大王在虢石父尹球的支持下，立我为后，立伯服为太子。

　　一切转变得那么快，快得让我措手不及，太容易的事情总是容易让人怀疑它的真实。

　　自始自终，大王所担心的似乎只有立我为后，伯服为太子，群臣会不服。至于夫妻情谊，父子血缘，便不在他的考虑之中了。

　　这个人，这个为我支起一片天的人，这个无情到冷血的人，我紧紧环住身子，寒意从心头窜出，冷，好冷啊。

　　裂帛之声乍响，我心头一惊。当日我将申后送于温姐的彩绪亲手剪扯时亦是这般声音。裂帛声响，震在心头，如同将人撕裂般，透着一种别样的快感。一声一声，我在那撕裂之声中发泄着，快慰着，也痛苦着，极致的快乐往往代表着极致的痛苦，我在快感中沉沦，在痛苦中沉默。

　　“怎么了？想什么？”

　　大王不知何时来到我身畔，我扯出一抹笑，“没事，就是听着那裂帛声，觉得挺好玩的。”

　　大王难掩惊喜之色，“爱卿笑了？哈哈哈，爱卿终日未曾展颜，倒是让寡人好生忧虑啊。”

　　此后，琼台每日都会传出阵阵裂帛之声，原本光鲜亮丽的彩绪转瞬便化作丝丝缕缕，无声散落。丝缕飘落，心似乎也沉下一份，裂帛之声充斥在耳畔，烦躁不安。我挥手阻止了宫娥，命人将其打扫干净。

　　转头无意一瞥，天边一只飞鸟一冲而过，快到我都未看清是什么鸟。我盯着空荡荡的天空，天很干净，什么也没有，我仍旧倚栏望去，似乎非要望出些什么来。可天空依旧澄澈得那样不真实，心中有个地方在隐隐抽痛。

　　那个被我刻意遗忘的角落，拂去时光留下的尘埃，那儿，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

　　当大王领着我前往骊山时，我并未多言，王宫，骊山，还不都一样？

　　烽火燃，狼烟起，鼓声震天，风涌雷鸣，天地震荡！

　　当金戈铁骑绝尘而来，当各路诸侯望着台上的丝竹管弦，优哉悠哉的大王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便是大王的千金买笑。

　　烽火戏诸侯，一博佳人笑吗？

　　那一刻，我竟然真笑了，毫无征兆地笑了，我依在大王怀里笑得撕心裂肺。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嬉戏乡间又如何？一片痴心又如何？醉生梦死又如何？荣宠无边又如何？

　　烽火狼烟，金戈铁马，天旋地转，却不过是美人一笑，竟然是美人一笑……

　　美人，一笑……

　　是谁在谱写波澜壮阔？又是谁在掩唇娇笑？

　　.

　　我睁着眼眸，身旁的男子已然熟睡。月华已逝，泪烛燃尽，天地似乎都笼罩了一层鬼魅般的静谧。

　　当申后的父亲，原太子宜臼的外公申侯联合西戎攻入镐京时，各路诸侯，竟无人来救。大王携我与伯服乘小车从后门离去。

　　火光漫天，殷红渗透苍穹的每一个角落，镐京倒是前所未有的热闹，车在颠簸，我的心中竟有一丝雀跃。司徒郑伯友一直沿途护驾，倒是可惜了这一腔忠心啊。烈马嘶鸣，我与大王倒成一团，终究还是逃不过，逃不过。

　　大王死了，伯服死了，我被戎兵掳走，成了一个玩物。玩物便玩物吧，无非是一具残躯而已……

　　.

　　白色的光华泻入营帐，渐渐明亮，晃痛了我的眼。我支起疲乏的身子，营帐内空无一人。我赤脚立在冰凉的地上，安静地聆听着朝阳初升的声音，嘴角浮出了飘渺的笑意。

　　“月升日没，糜弧箕胞，几亡周国。”空蒙荧惑之音从天际悠然泻下，却又泛着一股孩童的娇笑。

　　我侧头望去，透过朝阳云层，红衣胜火，稚嫩孩童，嬉笑啼哭，幻化众生。

　　倏尔，东方朝阳初升之处，白光倾泻，化作白绸摇曳。我大笑三声，大哭三声，朝着它走去，摇摇晃晃……

《汴水流：北宋小娘子》
山中女＆将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