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柳莺莺

　　（楔子）乘鹜归洛，飘思渚蓬
　　诗云：
　　乘鹜还归洛，吹箫亦上嵩。
　　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
　　幂幂临塘草，飘飘思渚蓬。
　　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
　　台北的气候比大陆要单调的多，一年到头都是温热的：夏天不至于干旱酷热，冬日也无需添衣加裳。将军府邸厚实的屋檐还将台北气候最后的特征——暴雨，隔绝在外。
　　她已经吩咐过下人们出去门口，故而房间中显得有些冷清。她想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可是终竟不能：因为厨子正在后厨忙活，而下人终究是莫能够相语心事的。她感到一股眩晕感向她袭来，一种莫名而惊奇的眩晕感。突如其来，仔细去寻，却又并无踪迹。无奈，她起身，稍走了两步前去开窗。窗子是向着北边的。
　　尽管修建这所府邸之时，有同事略懂风水者就向将军说过，凡是兴建房屋之时，应当坐北而朝南也。不过在将军的执意之下，窗子依然开向了北边。她是将军的夫人，自然能够明白其中的意思。于是房子便朝向了北边。
　　海月未尘埋，新妆倚镜台。
　　卷钱塘风色破书斋。
　　昨夜天香云外吹，桂子月中开。
　　她开口，语出时便变成了戏曲腔调，音起的很高，年纪已过四十的她竟然有些唱不上去的样子。她于是重新起调，毕竟还是上去了。“究竟是不复当年了啊。”她喃喃，“江陵戏子蓝田玉，中年沦作台北人。”停顿了一下，然后顺着口舌就继续占了后两句—“身在琉球独做客，飘零孤苦端月尘。”

　　当年戏子不比今日，沦为哗众取宠，徒有面表之艺妓。恰反，常常与文人书生同游，受墨香之熏陶颇多，随口占诗是平常事。有张陶庵之文以为证：
　　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小船轻幌，净几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吾辈始舣舟近岸。断桥石磴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颒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拘人，清梦甚惬。

　　不自觉得，眼角便起了涟漪。季风，尚带着一丝丝大海腥腥的咸味，不适宜地从窗外吹进了房间，如钢琴般抚过她的裙，波动着裙的褶皱，轻轻摇曳。裙边摆动着，波浪一般，就像从海峡漂来的波浪，一下接着一下，由远及近。
　　她看见窗外的金光—先是隐约的一闪烁，接着分明可见了。光影由远及近，慢慢变大，终于飞到了她的进前。她先是一愣，没想到飞来的竟是鸭子模样的怪鸟，长有金色的羽毛，张开翅膀。她一纵身，跃出窗子，落到那怪鸟的肩上。怪鸟飞的很平稳，一振都没有。她舒展了身子，换了一副舒适的姿势，鸟瞰着地表的屋宇与众生，感受着海岛的空气肆无忌惮地从她身旁穿过，她张开手臂想要抓住空气中若棉花般的云，张开手，云却又从手心里溜走了。
　　她渐而又想起和男人骑马的事情了，是两匹白马，雪白雪白的白马，在桦树荫蔽的道路上飞驰，树干是赤裸裸的。她不懂公孙龙子的学说，不想探究白马是非马的问题，只是想着蹬腿翘马的腹，让它更快一些。后马衔着前马的尾，紧贴着，无罅隙。然后树荫蒙蔽了太阳的光，他们奔向了最远处…
　　夜晚的风到底还是有些冷，将她座下的白马又变回了鸭子模样。双手抱胸，她向下去望。
　　怪鸟飞的很快，很快从台北飞到了海峡，飞过了海峡，然后从上空穿过了浙闽的土地。当来到江苏的边境时，怪鸟忽然下落，她于是可以看得更清晰些。
　　“旧都！”，她突然成了泪人，口里喃喃不能成语。她看到空气化成的丝带，五颜六色的丝带向一处汇集，交错相交汇成人形模样。那是一名年轻的戏子，刚刚出道便以一曲戏腔名响江宁。她拿手的《牡丹亭还魂记》，更是其中的《游园惊梦》。于是她得艺名，蓝田玉。
　　泣声，她用一只破碎的嗓子唱出所能够到的最高的音节。她唱道：
　　香霭绣幡幢，细乐风微扬。
　　仙真呵，威光无量，把一点香魂，早度人天上。
　　怕未尽凡心，他再作人身想。
　　做儿郎，做女郎，愿他永成双。
　　再休似少年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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