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种微芒

　　在此后动荡不安颠沛流离的岁月里，玛蒂尔德总会想起她第一次见到汉娜的那天。
　　那是一个早春的午后，金黄色的阳光洒落在碧绿的草丛上宛如玛蒂尔德笔下的油画。她像往常一样坐在离家不远的草地树荫下，捧着画板，专心致志地描摹眼前的景色。
　　微风拂过的草丛像绿色的海浪，淡黄色的木春菊犹如眼前飞舞的萤火。女孩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耀眼的微卷金发，柔软地垂落下来刚刚及肩，宛若金黄色的云朵。白色衬衫打着领巾，深蓝色裙子随着少女轻快的脚步摆动。她正追逐着一只蝴蝶，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跑出了很远。
　　蝴蝶煽动着轻薄的翅翼，在空中旋绕几圈后最终安详地停驻在了玛蒂尔德斜立起的画板的一角。少女的目光追随着蝴蝶，与玛蒂尔德的视线相遇。
　　那是一双极美的蓝眼睛，在此后她们分别的三年里，玛蒂尔德每当念起汉娜的名字，第一个浮上心头的总是她的蓝色眼睛。玛蒂尔德从未见过这样一双蓝色的眼睛，比塞纳河的河水还要幽深，比被切割的蓝宝石还要澄澈。
　　少女站在原地，跺了跺脚，黑色的小皮鞋发出清脆的响声。
　　蝴蝶飞走了。
　　“你在画画吗？”
　　她的语速极快，尾音上挑，接连吐出的单词宛如珍珠落在银盘上的利落。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玛蒂尔德有些慌乱，只是飞快地点了点头。
　　汉娜的双眼一下子放了光，“可以给我看看吗？”
　　玛蒂尔德把画板转向汉娜，大片浓郁的绿色霎时涌入汉娜的眼帘，上半部分的画布还是空白的，显然是一幅未完成的画作。
　　“真好看！”
　　汉娜顺势坐在玛蒂尔德的身旁，凑过去仔细地看着她用沾满颜料的画笔在洁白的画布上涂抹颜色。
　　玛蒂尔德有些紧张，下笔的手一抖，原本边缘的地方被涂出去了一块。她脸色微微发红，慌乱地把笔放下了。
　　“你在这附近住吗？”
　　玛蒂尔德点点头。
　　“我和朋友们一起到巴黎游学，她们在那边的广场上，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你从哪里来的？”
　　“德国柏林，”汉娜伸出手，朝着玛蒂尔德明媚一笑，“汉娜·迈耶。”
　　“你是德国人？法语说的真好。”
　　“之前学过一些。”
　　玛蒂尔德不知道如何接话了，便用手在画布面前扇了扇风，希望它能干得快一点。

　　玛蒂尔德从未想过能和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便熟络起来。她习惯在休息日或者放学后来到草地上画画，每当她到来时，汉娜已经坐在树荫下等她了。有时候汉娜会拿一本厚厚的诗集，有时候则是空着手。
　　“你喜欢海涅吗？”
　　汉娜点点头，随意翻动着手中的诗集，是一本《海涅诗集》。封面已经有些破损了，看上去是辗转了多人之手。
　　“海涅是我最喜欢的诗人，可惜他的大多数著作都在当年的大火中烧掉了，这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那个时候我还很小，只记得被妈妈带到广场上围观。好多好多的人撕扯着嗓子喊叫着，火焰直冲天空……”
　　汉娜的脸上露出有些恐惧的神色，似乎是想起了幼时的场景。当时的画面已经在她的记忆里模糊，高大的人群遮挡住她的视线，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穿戴整齐的青年人们传递着一本接一本的书，将它们抛进高高的火堆，他们高声的欢呼犹如煽动火势的飓风，在开阔的广场上空一波波地回荡。翻涌的热焰倒影在汉娜天真的双眼中，好像一声声不甘于消逝的呐喊。世界就这样变成了一片火海。
　　热流涌动在周遭的空气里，她却感觉到阵阵寒冷。她在喧嚷的人流之中紧紧牵住了母亲的手，仰起稚嫩的小脸，茫然地问道：“妈妈，他们为什么要烧掉那些书啊？”
　　母亲沉默了一阵，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一切为了我们的祖国！”
　　她听见身旁穿着褐色衬衫的青年高声呼喊道，接着便是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喊，如同排山倒海一般，人们雀跃着、兴奋着，好像要贡献出自己的全部力量。

　　汉娜回过神来，看见玛蒂尔德还在盯着她，一下子露出了笑容，伸出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你喜欢吗？我可以借你。”
　　“真的嘛！”玛蒂尔德惊喜极了，“谢谢你！”
　　汉娜转身趴在草坪上，衬衫薄薄的衣料蹭过柔软的草尖，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她似乎丝毫不在意地上的泥土会把衣服弄脏，惬意地拄着脑袋，把书页翻动得沙沙作响。午后金色的阳光穿过婆娑的树影，在汉娜同样耀眼的金发上流淌着，好像淡金色的琼浆。
　　汉娜突然仰起头，面带笑意地注视着玛蒂尔德。玛蒂尔德被她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蓝色眼睛注视着，有些紧张，她假装镇定地勾了勾唇角，却没有看见自己早已红透的耳垂。

　　后来的日子里玛蒂尔德会突然想起，汉娜那次突如其来的注视中到底蕴藏着什么。可惜她的眼里藏着一片湛蓝的海，让人一眼望不到底端，玛蒂尔德永远不会知道答案。

　　那几日玛蒂尔德正在完成给奥维尔的画作，汉娜凑过来，好奇地问她画上的人是谁。
　　玛蒂尔德告诉她，这是她的哥哥，正在前线参战。
　　汉娜突然噤了声，意识到自己问题的冒犯，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了歉。
　　玛蒂尔德却不太介意，继续借着明亮的光线，一笔一笔专注地描摹记忆里哥哥俊美的容颜。

　　“你和哥哥的感情一定很好吧！”
　　玛蒂尔德点了点头。
　　汉娜露出了羡慕的神色，眨动着睫毛，若有所思地看向玛蒂尔德。

　　“你能为我也画一张像吗？”
　　突如其来的请求让玛蒂尔德有些意外，随即却是跃上心头的惊喜。她飞快地点了点头，看着汉娜心满意足的微笑，悄悄地勾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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