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生欢喜

　　令狐斐从未在江湖上施展过他的功夫，但柳如燕说她一看便知他功力深厚，她还说他城府很深，善于隐藏，也许心中藏着什么了不起的大秘密不想让人知道，这一点连令狐斐自己都从未发现。令狐斐老家的人也都说他武功超群，虽然他们像跑马灯一样从东，南，西，北四川去了又回，但令狐斐总是很难确信他们说见所言皆为实情。令狐斐的家中曾留宿过一位云游四海的长髯老者，那位老者一见到令狐斐便两眼放光，大赞他骨骼清奇，是个练武的奇才。令狐斐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一眼就看出来的，可能这就是世外高人的过人之处吧。老者临走之际送给令狐斐一本小册子，他说，即便令狐斐对学习剑术没有兴趣，但用这本小册子强身健体也是妙哉。
　　令狐斐居住的地方并无人用剑，甚至没有人懂得功夫，令狐斐最初只捡了树枝随便练练，某日他忽然领悟到了其中妙处，便练到日日停不下来，后来他改用家里的长凳凳面来练，练到兴起之时，凳面的凳气隔着50米击倒了一颗桶口粗的大树。父老乡亲听到令狐斐练得此神功，每当家中有建造房子，篱笆之类的事情，都会排队请求令狐斐帮他们震断几颗大树作为建材。

　　令狐斐从未在江湖上施展过功夫，因为他总是找不到用武之地，但是现在，他为难以承担柳如燕想要住宿的豪华客栈而苦恼。或许他在东川街头摆出几招，引得路人关注获得些铜板才是他习武的正途，也可证实了那些来过东川的乡亲们说的都是实话。但是要在大街上打把势卖艺，他又实在是难以克服心中障碍。
　　令狐斐正绞尽脑汁想着，柳如燕忽然正色道，“我们换家客栈吧，这家客栈有妖气。”
　　“妖气？”令狐斐非常惊讶，“什么妖气？”
　　“你看这一桌桌食客虽然互相认识围坐一起，却几乎甚少交流，他们要么吃饭，要么自顾自刷自己手里的小册子。你再看里面包厢的女子，虽然衣着如常，妆容却不似我族女子。还有那些跑堂的小二，他们衣服的料子过于华贵，我住过的最贵的客栈，也没有小二穿得了这样昂贵的衣服。”
　　令狐斐听闻此言，认真沉思片刻说道，“妖气太重必有鬼，也许这里的人会有肖一指的下落，我想我们更应该住在这里。”
　　“你的盘缠还够付房钱吗？”柳如燕问。
　　“今天够的，明天的再说吧。”

　　客栈确实是令狐斐前所未见的豪华，不但连被褥用的都是丝绸，还包了早餐和晚餐。令狐斐从未吃过这么丰盛的晚餐，但在这么豪华的床上，他却睡的不是很实在，他总感觉有人在被褥下面放了一颗豌豆，硌得他一整晚辗转反侧。
　　早晨他在昏昏沉沉中醒来，在床沿边坐了很久还是有些头重脚轻，他正准备起身洗漱，却差点被吓倒，柳如燕就坐在他身边，她出现的无声无息，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我的刀丢了。”柳如燕看着令狐斐说道。
　　柳如燕面色如常，就仿佛在说“我丢了两枚铜钱”，“丢了用了很久正想扔掉的旧抹布”，“我买菜的路上丢了根大白菜”，诸如此类 ，最稀松平常的事情。
　　“怎么丢的，在哪里丢的。”令狐斐却没法像柳如燕那样平静，他看得出柳如燕功夫极高，她的刀从不离手，她曾经说过，她睡觉的时候都会把刀放在身边，她视她的刀如同生命一般珍贵。能从这样的高手手中把刀偷走，想到这里，令狐斐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睡觉的时候丢的，睡得很沉，早晨醒来刀就不见了。”
　　“会不会是肖一指干的？”
　　“不一定是肖一指，毕竟世间之人都觊觎我的宝刀。”柳如燕下意识抚摸她的刀，却什么也没有摸到，这个时候她的脸上才流露些失落，“这家店有问题，可能菜里下了药，但我不可能察觉不到，可能各处都有迷药，混合起来才会让我睡的这么沉。下药的人是个制毒高手。”
　　“这么大费周折，却单单偷走你的刀，会不会你的刀里藏着什么绝世秘密？”
　　“从未听说过，世间之人除我之外早已无人可使得此刀。”
　　柳如燕说完站起身，“虽然没有此刀我也能杀了肖一指，但是这把刀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得找到我的刀才能继续寻找肖一指。”
　　柳如燕说完看着令狐斐，令狐斐知道柳如燕的意思，他和她结伴只是为了肖一指，如果她不再寻找肖一指，那么和她结伴同行只会耽误了他的进程。
　　但是令狐斐说，“我和你一起去找你的刀。”
　　令狐斐看出柳如燕非常惊讶，便解释道，“既然说好了结伴同行，在一起找到肖一指之前，我不会提前离开。”
　　“如果永远找不到肖一指怎么办？”
　　“那就永远找下去。”
　　“那个东西对你那么重要吗？还是只是你的执念。”
　　“确实非常重要。”
　　“如果肖一指不给你怎么办？”
　　“我这里有他的契约书。”
　　“你觉得肖一指是会遵守契约的人吗？”
　　令狐斐笑了笑，“当然，我知道，肖一指可能不会遵守契约，但我还是想试一试。”
　　“说好了要还的东西就一定得还。”令狐斐补充道。
　　“那如果我想放弃了，你怎么办？”
　　“如果你能放得下，当然可以提前离开，但我还是会继续寻找肖一指。”
　　柳如燕顿了半响，“你要想清楚，寻刀可比寻人更难。”

　　令狐斐想了想，说道，“你说的没错，不一定是肖一指干的，如果是他干的，他大可以趁着你昏睡之际杀了你，但是这人只偷了你的刀。”
　　“你的刀虽然是上古神器，却并不适合现在的习武之人使用，石器所制的弯刀重量太重，远不如上好的陨铁锻造的弯刀乘手。就算真的有人想用此刀习得绝世的功夫，以你和你的刀在江湖上的知名程度，他也断不敢随意使用。所以我猜想，要么是武痴所盗，要么是偷刀之人想找兵器收藏者卖个大价钱。”
　　“大部分武痴醉心于武学，练的是武学道义，必耻于此下三滥做派。偷你刀的人既然动用了顶级制毒高手，那你的刀必定价值不菲，能买得起刀的买家想必一一数来，也不会很难。所以你的刀要么已经找到了下家，要么流入了黑市。东川有全国最猖獗的黑市交易场所，所以我想，或许我们可以先去黑市碰碰运气？”

　　在家乡时，令狐斐总觉得那些从东川回来的人对东川的描绘过于夸张，难以令他信服，到了东川，他才发现他们所说的还远远不够。在东川的黑市里，他见到了他想都不敢相信的各种奇物，而东川的易容术，是他在志怪小说里都没见到的神奇法术。
　　柳如燕显然也没见过这么多的神奇的物件，每一个摊头她都要停下来看一看，令狐斐简直怀疑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她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寻刀。
　　前面是一家兵器铺，琳琅满目放了各种兵器。
　　柳如燕拉着令狐斐的胳膊，“走，去看看，你的剑都快生锈了，帮你换一把去。”
　　令狐斐忙摇头，“不用不用，那些剑都太贵了，买不起的。”
　　令狐斐话还未落音就已经被柳如燕拽到了兵器铺旁，兵器铺正中挂了一把宝剑，此剑蛟胎皮老蒺藜刺，鸊鹈淬花白鹇尾，她指着那把剑问道，“老板，这把剑多少钱？”
　　店铺老板看了一眼二人，“两千三百两，你们买不起的。”
　　老板语气很不友好，柳如燕却并不气恼，她拿出两千五百两银票递给老板，“多的两百两，你给你这摊头好好修整修整。”
　　老板看到银票，翻着的白眼瞬间翻了回来，他满脸堆笑手忙脚乱拿下宝剑递给柳如燕。
　　柳如燕接过宝剑问道，“老板，我想向你打听件事。”
　　老板偻身谄媚道，“您请问。”
　　“你知道那把圆月弯刀吗？”
　　老板一听大惊失色，忙连连摆手。
　　柳如燕取下令狐斐那把旧剑，凑近老板小声问道，“那你听说过碧血剑吗？”
　　老板的目光移到这把破旧的宝剑上，他脑子里转了一千八百个弯也没想出来柳如燕此言何意。
　　“听，听说过。”
　　“那一滴碧血，就曾经飞溅在此剑上。”
　　柳如燕说着搓起铜柄上的青色铜绣，抹在白布铺着的桌面上。
　　老板凑近桌面仔细观察那一抹青绿，柳如燕在旁边说道，“老板，你看到这中间的暗红色没？这就是那滴碧血的神力。”
　　老板看了半天想去拿柳如燕手中的剑，却被柳如燕一把藏在身后。
　　“用这把剑换圆月弯刀一个下落，老板觉得值得吗？”
　　老板看了两人良久，他示意柳如燕扶耳过来，“听说那把刀是上古神器，可以召唤神兽。”他说着向右后方看了一眼。
　　柳如燕心领神会，将剑拍在桌面上，“老板识货，定能卖出个好价钱。”
　　走在路上，令狐斐说，“你这么做实在有违侠义之道。”
　　“他们偷我刀的时候可也没和我讲过侠义。他们要召唤神兽，堂堂正正和我说，没准我能借给他们用几天，给我下迷药偷我的刀，我这么对付他们又有何妨。”

　　前方不远林中雾气中，似乎有人影晃动，仿佛还能听到些口号声。
　　两人蹑手蹑脚靠过去，前方空地中只见十八个赤裸上身的壮汉，身上涂抹着青铜涂料，他们围成一圈口中念念有词前后左右跳跃着，圆月弯刀被摆放在正中间，此时没有雷电，弯刀却被千丝万缕的闪电缠绕，电光绕着的应是陨铁弯刀才对，但是柳如燕的刀是黑曜石所制，只应有石火不应有电光。难道这把刀真的是上古神器，真的可以召唤神兽，神兽到底会是什么样子，是牛头马身还是狮头人身，令狐斐有些惊慌又有些激动。
　　“想什么呢？”柳如燕推了一把令狐斐，“你没看到我的刀上缠了很多极细的铁丝吗？”
　　“我说这里到处都是妖气吧，神神叨叨卖相太差。”柳如燕一边说一边已经抓起了令狐斐背后的剑，“不如我现在就把他们一锅端了。”
　　令狐斐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抓，柳如燕已经飞身跃了出去。
　　她大喝一声，一把撕下面具就要往圈中冲，这十八位青铜壮汉见到她吓了一跳，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即刻摆出了十八罗汉阵，江湖中还从未有人真正见识过柳如燕的功夫，令狐斐不由捏了把汗。
　　这十八罗汉阵仗变化莫测，人影晃动中似乎处处都有掌风，柳如燕剑已出手却并不是刺向众人，她的剑飞向弯刀，和弯刀上的闪电激起巨大的火花，剑被炸开直刺罗汉阵，令狐斐还没看清柳如燕何时飞身而出，她已经手握弯刀，刀上缠绕的铁丝像银色长蛇扑向罗汉阵，电光石火中这十八铜人身上早已闪着细小的火光嚎叫成一片。

　　柳如燕捡起令狐斐的新剑递给他，“还愣着干嘛？走吧。”
　　这事情解决的，完全出乎令狐斐的意料，他还在发蒙，已经被柳如燕拖着走了。不过这林子说来也确实很妖，无论柳如燕和令狐斐怎么走，似乎总在林中绕圈圈。
　　柳如燕有些急了，她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水。
　　“要不我们今晚先在这里歇下，明天天亮了再走？”令狐斐问她。
　　“那就在哪儿歇歇吧。”柳如燕指了指前面的一小块空地。
　　令狐斐找了些干燥的枯枝和树叶，点燃了一堆篝火，两人在火边各自坐下。
　　林子里很安静，只能听到昆虫鸣叫之声，天上的弯月被云层裹着，像是把整个树林都裹在了薄纱之中。
　　已过子夜，令狐斐有些乏了，柳如燕反而精神十足，她时不时往火堆里加一些干燥的枯枝败叶，让火烧得更旺。一只灰色的野兔三蹦两跳跳到二人面前，歪头看了两眼，又跳走了。
　　柳如燕看着朦胧月色中更显得张牙舞爪的树林，在看不见尽头的黑暗深处，似乎有一束微光忽明忽暗，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从深远处飘来，似是男人的耳语。
　　她忽然说道，“我要杀的根本不是肖一指，我也不是青莲帮弟子，他们总来问我的刀把我问烦了，我只是想调笑他们，每次都在随口乱说。我要杀的人他……”
　　柳如燕拿起几根树枝，挑动着火堆里的柴火，火嗖地旺了起来，火星在空中飞扬，噼啪作响。
　　“他对我说，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柳如燕把手中的树枝一根根插进泥土里，看着枝头的火光被泥土湮灭。
　　“他心中生了欢喜，我的心中却生了仇恨。”

　　柳如燕说话的声音很轻，令狐斐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她的声音就像催眠曲，让他的意识渐渐变得混沌。他看着她的侧脸，她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异常柔和，就像他家里的那一尊白瓷雕像，她笑起来更美，可是她却很少笑。她应该多笑笑的，令狐斐想，不过也是了，谁经历了这样的灭门惨案，还能高兴的起来呢。他在混沌中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站在一棵蓝花楹下，蓝花楹的花瓣像疾雪一般飘落，前面的海水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天与海的尽头月亮比太阳还要耀眼，那弯明月的形状，就好像柳如燕的圆月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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