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气不气

　　赵帆年轻时是某地方台的当家花旦，很有女人味，但嫁给导演老公后就淡出了公众视线。

　　结果没几年，丈夫遭遇车祸意外逝世，没孩子，有人哀悼惋惜，也有人乱嚼舌根甚至恶意揣测。

　　流言蜚语之下，赵帆令人意外地复出了，拿起摄像机转行当了导演，又没有“妻承夫业”延续丈夫的文艺片风格，外表如花似玉，拍的却是似钢般的历史向正剧。

　　这一回，赵导一改严肃庄重的风格，似乎是想要追求一些江湖快意，于是找上了戎真。

　　戎真大概是气质邪门，无论现代剧还是古装剧，从出道起演的就多是些不那么伟光正的非典型女角色。

　　《泓影》背景设定为架空的乱世末年。

　　金古之后，武侠推陈出不了新，《泓影》其实也是换汤不换药，不外乎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但故事是从两个初出茅庐的少男少女视角展开的。徐曼君最为不满的群像，反而是戎真觉得整个剧本比较有意思的设定。

　　古灵精怪的小卯终于下山，偶遇小和尚无修，俩人阴差阳错撞破了北辽与武林盟主之间的勾结，冒险偷取前朝留下的半张龙脉图，惨遭追杀。

　　危急时刻，无修吞下龙脉图，但身受重伤、陷入昏迷，此时小卯的师傅雀钗意外出现，又得侠客沈儒相助，危机重重之下四人赶赴少林，正片就此开始。

　　戎真嘛，演的就是雀钗。

　　还在襁褓时就被抛弃山林，被独自住在废弃道观的坤道捡去，雀钗喊她姑姑。

　　姑姑性子古怪，终日木着一张脸，极少说话，被她养大的雀钗自也冷情寡言。姑姑去世后，雀钗就似姑姑以前一般，一个人住在道观里，直到有一天在山林里遇见迷了路的孤女小卯。

　　看似境遇相通，但小卯小小年纪已尝遍人间冷暖，雀钗却是自记事起就生活在与世隔绝的道观里。

　　面谈的时候，赵帆直言这是一个不好演的角色，一个不懂人情世故、没有七情六欲的女人，如何不动声色地表现她的情绪思想是对演员的挑战，特别是在她遇到小卯之后，被卷入意外之后。

　　赵帆的言外之意当然是对戎真演技的认可，但真正让戎真觉得是赞美的是赵帆说：“但我觉得你会把她演得很妙。”

　　演技好的演员很多，因此演员之间是可替换的，一个成功的角色换一个演员诠释未必就会失败，但赵帆这么说，戎真便知道雀钗这个角色是独属于她的。

　　虽然她自己并不这么认为，但导演的意见最重要。

　　没有遇到杨过的小龙女会是灭绝师太吗？

　　赵帆问戎真有没有很喜欢的武侠人物。

　　戎真想了想，说没有。

　　她一向很少有特别喜欢的事物，人也是。

　　学生时代的时候看武侠，明明最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彼时却十分不喜书中男男女女之间的痴痴爱爱，倒是偏爱一些古怪乖张的角色。看《天龙八部》看到天山童姥实际一生为情所困，戎真曾大失所望过。

　　戎真是《泓影》最早定下的演员。

　　随后敲定了小卯和无修的演员，又听闻哪位大咖友情客串，只有沈儒的选角名单换了好几波，击鼓传花似的，最后姗姗定下是程朗。

　　戎真不知道程朗为什么会接这个本子。

　　去年的一场电影节上，戎真看了程朗的新电影，一个啃老啃到三十多岁的小镇青年，因为父母意外身亡，不得不开始找工作。电影改编自热门同名小说，带有一点现实主义魔幻色彩。

　　程朗棱角未去那会儿有一种介于少年和男人的个性，还有点靠脸吃饭，会拍一些虏获少女心的电影。现在三十二岁，在十来年的演艺经历中早已褪去了青涩，这些年的片子基本都是冲奖的调性，怎么深刻怎么来，再来拍传统古装，反正戎真是挺意外的。

　　沈儒看起来是人如其名的翩翩公子，侠义心肠，实际是当朝太子身边的谋士，接近小卯一行人的目的也是为了夺取龙脉图。

　　就戎真拿到的剧本来看，她也不觉得这是个多么有新意的角色。

　　唯一的解释，可能有她的原因？有点自恋，但戎真认为很说得通，但她还没有准备好和程朗二次合作，当年采访她说的都是真话。

　　二搭是一件麻烦事。演员关系好，没有新鲜感；演员关系一般甚至不好，那更加尴尬。

　　而和程朗互相微笑以示友好的片刻，问题似乎迎刃而解。戎真打量着他微微留长的头发，切实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确隔了一条时间的长河，无论往事种种如何深刻，流水都会慢慢侵蚀一切，把痕迹磨灭，最是无形越是残酷。

　　因为是雨天，酒店大厅即使灯火通明，还是压不住一丝阴沉和潮湿。

　　这边戎真登记入住信息，那边程朗拿了房卡和助理径直先走一步。也许旁人看来这是恰当的客气和保持距离，但戎真心里是很不痛快的，甚至有一点叫住程朗的冲动。

　　第二天该到的人都到了，剧组在号称影视城第一的饭馆订了一个包厢，小聚一下，意思意思，算是破冰。

　　在这之前，戎真和饰演她徒弟小卯的姜明雪已经熟悉。

　　姜明雪是首都电影学院表演系大二的学生，大眼睛、小翘鼻、樱桃小嘴，清纯甜美，大一就被某个大导挑中上了大荧幕。

　　她的房间就在戎真隔壁，昨天戎真和林小园刚收拾好行李，姜明雪掐着点来敲戎真的房门，怯生生的：“戎老师，我可以像在剧本里那样叫你师傅吗？”

　　她看着眼前跟白兔成精似的姜明雪，回忆了下她的十九岁的时候长什么样。

　　好像和现在没差多少。

　　她不喜欢这个称呼，在现实里叫起来有些古怪，“你直接叫我就好。”

　　“那我就叫你真真姐吧。”姜明雪笑道。

　　戎真点头。

　　这天傍晚，两个人一同从酒店出发，到了饭馆，推开包厢门，导演、制片、主角、配角，师徒二人竟是最后到场的。

　　赵帆旁边留了两个空位，戎真和姜明雪入座，赵帆说：“迟到的人怎么说？喝一杯受罚，小雪就算了，未成年呢。”

　　姜明雪在旁小声地辩解了句：“我十九啦，成年啦。”

　　在众人的笑声中，戎真爽快地接过酒杯。

　　她眼睫微垂，喝得不快不慢，中途抬起眼睛，对上了正坐在她对面的程朗的目光。

　　似不经意间投来的一眼。

　　一口闷下，赵帆才在更热络的气氛中介绍：“戎真，雀钗，姜明雪，小卯。”

　　寒暄客气之后，饭局重新归回原来的节奏。

　　赵帆和左手边的制片谈笑风生，姜明雪和右边的凌宇杨也聊得不亦乐乎。

　　凌宇杨童星出身，也是首都电影学院的学生，比姜明雪大一届，在电影中饰演无修。

　　戎真是觉得，无修毕竟是个和尚，凌宇杨这样一看就很没定性的毛头小子多少还是有些不兼容，但这不是很大的问题。

　　戎真在类似的饭局里可以很好地保持一种不会格格不入的沉默，她左耳进右耳出地听其他人高声或低语，有些庸俗低俗，有些幽默有趣。

　　话题转移到小辈身上，戎真看姜明雪和凌宇杨轮流被揶揄到脸红，便做好了下一个轮到她的心理准备。

　　果然，赵帆看了眼戎真和程朗，“我前几天碰到吴明超导演。”

　　戎真顺着赵帆的视线看向程朗，非常坦荡和他今晚第二次四目相对。

　　他也喝了不少酒，但酒量好，又是喝酒不上脸的类型，旁人看他往往猜不出醉了几分。

　　“吴导问我啊，”毕竟主持人出身，赵帆说话轻松自然，却很会调动人的情绪，“戎真和程朗真的拍你那部电影了？”

　　点了名，其他人落在戎真和程朗目光就都光明正大了许多。

　　赵帆边喝酒边还原当时的对话：“我说是啊，很意外吗？吴导说，挺意外的，我问，怎么了，吴导笑了下，说你不知道他俩当初拍我那电影的时候……“说到这，她转而问戎真和程朗，开玩笑道，“你们当时拍电影给吴导惹什么麻烦了，说出来让我好有个心理准备。”

　　众人也很配合地笑出了声。

　　这个圈子逢场作戏的时候太多，有的是被迫，有的是主动，因此真真假假，旁人也不会去在乎，大家都只是同事而已，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戎真和程朗貌似不和这事，在座的或多或少也听说过，导演这么大方地提起来，大家也都有了些好奇，现在这个饭局还算是自己人的，说不定能听到一些真心话。

　　戎真觉得赵导是有点喝醉了，她顺着话头：“吴导没和您说吗？”

　　“没，他说也没什么事，我啊真想知道，不如直接来问你们两个。”

　　戎真给赵帆斟酒，轻飘飘道：“那你得问程老师。”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像提线木偶般齐齐看向程朗，又听戎真似笑非笑：“我那时候没经验，程老师觉得和我搭戏吃力。”

　　这话，就有点严重了，超出了玩笑的范围，在座各位脸上的笑来不及撤下，都不禁发僵，姜明雪更是直接瞪大了眼睛，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

　　好在程朗转了圈手里的酒杯，轻松地回道：“我没这么说过吧。”

　　不知谁又动了碗筷，一记陶瓷轻碰的声响，似重新开启了被按下暂停键的饭局的流程。

　　——虚惊一场，看来就是开玩笑。

　　戎真点头：“程老师是说和我搭戏会笑场。”

　　程朗轻笑出声，他朝戎真遥遥举杯，是恰到好处的一个低姿态，“这次一定不会。”

　　戎真看他，黑衬衫解开了一颗扣子，袖口半挽，露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和结实的小臂，心里骂他闷骚，面上言笑晏晏地也拿起了酒杯，两人同步一干而尽，方才一触即发的气氛转眼间变成了老友间的久别重逢，其他人也纷纷斟酒干杯庆祝。

　　赵帆调侃道：“都还没开机呢就演起来了。”

　　戎真换了正经的语气：“其实真的是没想到还有机会能再次合作。”

　　赵帆又说：“我和制片人分别找的你和程朗，如果你事先知道，总不会拒绝了我吧？”

　　“当然，”戎真笑眯眯的，“不会。”

　　知道戎真是在胡扯的程朗只是配合着又喝了一口酒，而知道程朗是在配合的戎真找准时机引入了新的话题。

　　玻璃与玻璃干杯的声音清脆动人，带起酒液与碎冰的晃动，灯光璀璨下，平添一份稍纵即逝的流光溢彩。

　　赵帆不是一个八卦的人，只是两个人既然有不和的传言，加上吴明超那么一番话，便想要试探下两人关系的深浅。

　　当时同行的人里还有人猜测是不是戎真和程朗假戏真做过，因为吹了戎真才退了圈。

　　这是一个合理的推论，也能说明为什么戎真和程朗几乎都不提及《重山》，这部对他们两个人来说应该都很重要的电影。

　　不过这个猜测在赵帆看来可能性很小，主要是她认为当年一个是还在读书的圈外人，一个是尚未站稳跟脚的年轻演员，两个人各方各面都存在代沟，不像是会短短几天就互生情意的类型，但就算是，这么多年过去，别影响拍戏就行。

　　有些演员的演技格外打动人心是因为真情流露，但戎真和程朗都不是体验派，被或表扬或羡艳的是演戏的松弛有度，入戏得快，出戏得也快。

　　前者固然珍贵，但赵帆自己作为导演，更偏好后者。

　　戎真感觉到身旁的人小心翼翼地凑近她，抬眼看去，示意欲言又止的姜明雪说话。

　　于是姜明雪小声道：“真真姐，我刚还以为……”

　　戎真不接话，一直等到她鼓起勇气把剩下半句话说完，“我还以为你和程老师真的吵架了呢。”

　　“我们是真的吵架了啊。”戎真慢条斯理地说。

　　“啊？”

　　她忽又轻轻一笑：“骗你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