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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
霜降这几日,心里的事多得像要炸了一般。
先从那日乔选侍出门搅合了刘才人和林采女的事开始,她就感觉相当的不对。
出浣花坞前,霜降把乔选侍的神色看得分明。那种冷淡,清明,还带着一丝狠劲的眼神,她此前从未在小主身上见过——别说是小主,就是现在宫里最得势的仪妃娘娘、出身最高的娴妃娘娘,也没有这么叫人畏惧的气场。
可出了殿门,乔选侍还是怯怯的,虽然连消带打,最后旁人倒霉,只有她落了好,霜降还是不由得有些怀疑:是巧合吧?
毕竟乔选侍又不会未卜先知,怎能算到那么巧,正在那个时辰,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太后和舒贵嫔会一齐现身呢?
但回到浣花坞里,乔选侍的眼神就又冷了。她素来对宫里的事也不大管,只由着她这个掌事宫女同另一个掌事太监安桂全权操办。
小主位分虽低,好在对吃穿不挑,他们和六尚局往来,日积月累的,总有些油水可捞。
结果这两日,乔选侍突然说要看看进出的账目,这可让她和安桂几日没睡踏实。虽说明面上也勉强做平了,但仔细看,自然还是瞧得出端倪。
也的确让小主看出了不对,可叫霜降诧异的是,乔选侍只是略敲打了几句,便将此事轻轻揭过——她只提了一点,近日吃食上可以俭省,余下的银子,到尚寝局皆多多地换了荼靡、茉莉、素馨等香花来,也不摆盆,全摘了制香。
捣鼓了小半月,还未见雏形。但因着短了吃,小主的脸倒是眼见地瘦了,削出尖尖的下巴颏,显得人都清丽许多。
如此一来二去,她和安桂从中赚的好处,好像也未少太多,但毕竟过了小主的眼,主子心里是有谱的。拿人手短,霜降再在乔颂兰跟前伺候时,就不免心虚得慌,愈发恭谨小心起来。
那边厢霜降心里的小九九,乔颂兰是不大知道的。
又或者说,以她前世浸淫深宫三十余年的经历,三十余年对霜降的了解,十八岁的霜降的心思实在太过好猜。她都不用费神去想,那点小小的情绪翻涌,就如澄纸似的,稍微戳戳,就能洞穿个十成十。
有点儿贪小便宜,有点儿机灵,透着狡猾,但本心是正的,难得也忠诚,知恩。为着后头两点,前世乔颂兰硬是留她在身边留了三十年。
留到她成了贵妃,霜降也熬成了小宫女们闻之色变的“霜姑姑”。可到底最后自己落得个惨死结局,覆巢之下无完卵,霜降也没能得了善终。
这辈子,她希望能给自个儿和霜降都选个不一样的活路。
眼下霜降从浣花坞里捞走的那点银,乔颂兰还真看不上眼。但亮出底牌,一是摆明车马自己并非好糊弄的;二来让渡这点小利,换回霜降和安桂的愧疚和恭敬,很是合算。
至于吃了几日的“忆苦饭”,她反而还咂摸出些新鲜感来。做到贵妃时,日日都是鲍鱼鹿筋,突然间吃回没盐味的素油炒豆腐和油少了的清炒芥蓝,乔颂兰感觉到了久违的青春气息。
揽镜自照,也是青春——怎么看,都是好的。眼下还不大瞧得出来,但乔颂兰见过几年后的自己,任谁也想不到她这张脸褪去婴儿肥后,会那么叫人惊艳。
她压根不担心自己会不得宠。眼下少吃几口饭,加速变美的进程。重生后她最珍惜的就是时间,因为她知道,裴抒和温昭昭这对“男女主”可不会停下密谋的步伐。
老天怜她,许她重活,她定得争分夺秒,抢在这两人前边才是。
她在妆奁盒子里挑拣了半柱香时间了,要在往日,霜降就要有些隐隐的不耐烦——毕竟还年轻,耐不住性。
但被她点过抽水之事后,霜降就没有一日态度不好的,还积极给她建言献策:
“小主不若选那对儿紫玉髓的耳珰吧?您今儿个是去寻辛夷花,辛夷也是紫的,和景儿衬。”
做选侍的日子已经是太久以前,这阵子也天天闷在浣花坞不打扮不出门,乔颂兰还真忘了她那时常戴什么首饰。小小选侍的首饰盒也的确太过寒酸,一时让她真有点下不去手。
经霜降这么一提点,她才想起自己是有这么一副耳坠子,还是她从家带来的体己首饰。银质的耳钩嵌托,也没有什么雕花,紫玉髓磨成圆润的两粒珠子,简朴素雅。
的确是很好的选择,也很合衬她眼下的身份气质。乔颂兰忙做出一副天真欢欣的样子,笑道:
“确实是好,你不说,我都浑忘了。”
这几日天气转暖,故而颂兰也只选了一条玫瑰色的软绸襦裙,以深一色的带子系在月白抹胸外边。到底害怕着了春寒,还是披了件极轻薄的纱罗衫。刻意关在屋里养了半个月的雪臂,也在那淡得看不清似的浅紫轻纱下若隐若现。肘上套了银臂钏,更衬得她手臂纤细。
头发没打发髻,一是她这宫里实在没有手艺好的宫女——低等妃嫔,连死活都没人在意,何况是些头发上的花样。
二来,她有心扮出一幅随性简素到底的模样,就只吩咐霜降用紫绸带将她的一头乌发束拢一起而已,连辫子也没打,任由那黑亮柔滑的发,似绸缎似的在身后垂落。
年轻就是好,这样的发质,再过十年,用多少黑芝麻与何首乌都养不出来。
打扮停当,倒也是个宫妃的样子:寻常宫女大约不敢如此洒脱,散着发四处乱走;但也能看得出不得宠,衣衫,首饰,都有些简朴过分。
身为妃嫔,散发在外行走也是有些不合规矩的。霜降一边替乔颂兰整理裙子,一边自言自语,似乎是在宽慰小主,但更像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辛夷苑那处素来没人去的,想必也不会撞见人。小主,咱们速去速归,不会引人注意的。”
放在以往,这番话是该对乔颂兰的性子。她素来怕生胆小,被选进宫后只想龟缩一隅自保平安而已。
所以乔颂兰也只柔柔笑道:“好啊,我只采些花便回来。”
但她知道,今日的辛夷苑必定会有人,有的还是这后宫中女子人人心向往之的:皇帝。
她也正是奔着皇帝去的。
压下思绪,颂兰擎上一把素伞,一只小竹篮,戴上遮阳的面纱,与霜降一道往辛夷苑而去。
*
辛夷苑其实不在御花园的正园,却要穿花拂柳,到东补园的南角,烟青色的矮墙笼着一园高大疏朗的紫玉兰。正是花期,玉兰柔韧的长蕊从婀娜的花瓣中抽出,在风中颤巍巍地亭立。
此地向来少人行,但不知为何,前世皇帝在此罚了一个莳花宫女。
后来乔颂兰多方打探,才知道原先皇帝年幼时,贴身侍奉他的宫女便最爱辛夷花。
皇帝生母不过是个贵人位分,生他之时难产而亡,才被抱养至太后膝下。二人明面上也算母慈子孝,但皇帝童年时最温暖的回忆,还是来自于那个长他十七岁的宫女。
她偶尔也悄悄给他讲些他生母的事,后来被太后发现,自是勃然大怒,将这宫女赐了仗毙。
皇帝年少,如今登上皇位三年,也不过才二十有一——少年天子,龙椅都是靠太后的权势才轮得到他这个幼子坐。太后替他倒反天罡,他没有不识好歹的资格。
只是在心底,他还是偶尔缅怀那个笑容柔婉如春风和煦的女子。这点隐秘的心虚,就如东补园的辛夷苑一样,在无人问津处,悄然盛开一季亮色。
《香乘》里记载的逗情香制法,牡丹、玫瑰、素馨、茉莉、莲花、辛夷、桂花、木香、梅花、兰花采十种花,俱阴干,去心蒂,用花瓣,惟辛夷用蕊尖,为末,用真苏合油调和作剂,焚之,与诸香有异①。此香要制成需得跨越春夏,只好赶着花期,先收集不同种的鲜花晾晒准备。
乔颂兰在花树间穿行,没采枝头正娇艳盛放的花,反而是小心翼翼地拾了不少坠落在地,尚还鲜嫩的落花。
霜降有些奇怪:“小主,怎的只拣些落花?别宫小主折花回去插瓶或是制香制点心,都嫌那落花脏污。”
颂兰轻声细语:“我调的逗情香,只需辛夷花蕊便可。细蕊被花瓣护着,即便零落在地也不影响使用,何苦去攀折那本开得正好的花儿。古人说‘总得苔遮犹慰意,若教泥污更伤心。’,我能拾起些残红,免得碾作尘污,也算不枉花仙儿来人世间盛放这一遭。”
她声调轻灵俏皮,霜降还鲜少听自己小主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又是引经据典,一时间讷讷不知怎么回话。
颂兰见她张口结舌的模样,笑着在她额头轻敲一下:“好啦,快陪我拾花,若晾得好,这玉兰花瓣给你做个香囊戴。”
花枝掩映,如云的紫花间,一抹玄青袍服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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