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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谷魂
清晨,阳光通过木窗的缝隙,在空气中切出几道光明的通路。无数的尘末浮粒在眼前飞舞,仿佛被惊扰的,沉睡的多年的微尘精灵。
易清林推门而出,见周理远已在院中,正一丝不苟的洒扫庭除,动作利落轻快,他回头,朝易清林点点头道:“龙宝送来了早餐,在桌上。”
这时,林小棠也揉了揉眼睛从里屋走来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感叹道:“这里的空气有安神香似的,睡得好沉,一夜无梦到天亮。”
易清林勉强笑了笑。他与林小棠的神清气爽截然相反,一夜断断续续的迷梦,让他浑身如同散架一般酸软。
龙宝带来的早餐是寨子里最朴实的款待:软糯洁白糍粑蘸着细碎的花生糖粉,以及一锅色泽鲜艳、令人食指大动开胃的酸汤菜。
等待间隙林小棠忍不住好奇发问道:“ ‘迎谷魂’……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好神秘,到底是什么样的特殊节日?”
易清林望着窗外努力回想:“我记得在学校的民俗文献里读过类似的记载,这应该是播种前最为重要的祈福仪式,盼望风调雨顺,根生叶茂,收成如意。可心底那份因昨夜那个反复纠缠的迷梦和梦中一闪而过的身影而生的躁动,却挥之不去。
他说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再次瞄向那座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孤楼。他犹豫了一下,转向正在检查牛车的龙宝,状似随意地开口:“龙宝阿哥,昨天你提到的‘蓉宛阿姐’……她是寨子里的人吗 ?
龙宝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为难又复杂的神色。摆摆手,含糊嘟囔:“嗯……这个……她是,老师你们是客人不关事莫要问了……我们快走吧!”
说完几乎像逃跑似的,借口要去收拾东西,匆忙离开。
三人赶到时,寨中央的青砖地上,仪式已然开始。
苗民们皆身穿最为隆重的节日盛装,银饰随着晃动发出清脆的碰撞。他们手牵着手,围成一个巨大、层层嵌套的人环。
内一层,则是充满活力的青年,他们神色肃穆,身体里蕴含着蓬勃待发的力量。再向内,是懵懂稚嫩的孩童,他们被这庄严肃穆的气氛所感染,睁大了乌溜溜的眼睛,安静地依偎在兄姊身边。而最核心处,是一群德高望重的寨老。他们身着玄色苗服,不佩银饰,手中紧握着近乎一人高的巨大香柱。烟雾缭绕,笔直地升向苍穹,如同连接天地的绳索。
寨老立于人环之外,他微阖双眼,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上的龟裂。他口中吟诵着古老而晦涩的咒祝,每一个音节都苍凉、古朴。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无形的、磅礴的渗透力,压过了风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也重重地敲在易清林三人的心鼓上。
紧接着,手持香柱的的老者们随着寨老吟诵的节奏,开始向各个地方朝拜。他们的动作极致缓慢,充满力量感,每一次的伏身,都像是要将整个族群的重量与祈愿,深深没入大地。
没有喧哗,没有杂声。只有寨老吟诵的节奏、人群同步的呼吸之声与脚步,共同渲染了一种极为原始、极具压迫的庄严肃静。
林小棠下意识抓紧了易清林的衣袖,周理远则一如既往的沉着不显山露水。而易林,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以一种陌生的频率,跟着那古老的吟诵一起跳动。在这集体的迷狂中,一种窥视的异样感针扎般刺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抬眼,望向那座仪式圈外静默的孤楼。
寨老的吟诵声达到一个苍凉的高音,随即戛然而止。整个场地陷入一片绝对的令人屏息的境界。
就在这时,龙宝牵着一头同样被精心打扮、角系红带身披彩衣的黑色老黑牛,缓缓走入人环的最中心,它步履沉稳,眼神温顺,仿佛深知肩负的使命。
寨老深邃的目光越过人群,精准的落在三位外来者身上。他招了招手。易清林三人互看一眼,在众人无声的注视下,有些拘谨的走入那神圣人环中心。
他并没有让他们与苗民牵手,而是提示他们来到老牛身旁。“摸摸它,”寨老声音低沉而平和。它承载着土地的力量。让他将这份踏实,也传给你们这些远道的老师。”
易清林率先伸出手,轻轻抚上老牛宽厚的背部。皮毛在阳光下带着暖意,一种奇异的心安感,顺着掌心传递过来。周理远和林小棠也依次照做。
随后,寨老将三支已然点燃的香递到他们手中,引导他们,将香插入老者们那圈巨大香阵中央的泥土里。当易清林俯身时,寨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土地的魂安了,游荡的灵才能归位。老师,你心思太重了,易招阴霾。”
易清林的手猛的一颤,香灰簌簌落下。他倏然抬头,撞上那深不见底的目光,那里没有疑问,只有了然的平静,仿佛早已看穿他昨夜迷梦的源头。
易清林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句话……是随口一提的祝福还是暗藏深意的警告?他看见那个身影了?还是……他什么也不知道。
夜晚的篝火,是对白日庄严的释然。火光跳跃,映照着人们松弛而愉悦的笑脸,沉雄木鼓声与清亮的欢歌交织。将白日肃穆的氛围冲刷殆尽。
几位热情的苗民迎面而来,不由分说地拉起他们的手,邀入舞蹈的漩涡,舞步虽简单重复,却但充满了山野的随性与磅礴的生命力,竟也跳得像模像样起来。
正沉浸时,易清林觉得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他倏然转身,身后却只有明灭不定的火苗,将人影拉成长短不一的阴影。不待他细想,肩头又被轻轻一点。这次他迅速回头正撞上一张粉扑扑、带着狡黠笑意的脸蛋猛的凑近——正是当日喂他喝拦门酒的少女,冲他做着鬼脸。
不等他开口。少女便抢先道,声音如银铃般清脆:“易清林,这个舞,你跳得真好。”
易清林微微一怔:“你知道我的名字?”
“嗯。”少女歪歪头,神情天真,“那天你身旁的姐姐,便是这样叫你的。”
易清林不失礼貌柔声道:"礼尚往来,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你们汉人说话,都这么好听吗?”少女带着点俏皮道,“我叫幺女,是我阿公取的。”她随即解释起来,手臂一挥,划过大半个场地,“你看,我们每年播种前都会这样祈福,寨子里所有人都会来!”
易清林心头一紧,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他故作淡定,顺着她的话锋自然切入:“说起来,还有感谢蓉宛阿姐为我们安排住处,我们想当面致谢。”
他的目光状似随意地落在幺女脸上,心弦却已紧绷如弓,不肯放过她眉宇间任何一丝变化。
果然,幺女脸上那明媚灿烂的笑容,顷刻间褪去大半。她神情,与那日龙宝 如出一辙。
她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与指责:“是龙宝告诉你们的?”话一出,她似乎也意识到失言,匆忙垂下眼,用解释掩饰过去:“阿姐生病了,不能出门。让阿公知道我们乱说,要生气的。所以不要问了,好吗?”
“易清林”林小棠在人群那头挥着手臂喊道。
周理远与林小棠一同走来,沉稳地告知:“刚才,我们已经和寨老谈妥家访。他们同意我们明日开始,会先行通知各户,并让龙宝带人陪同。”
闻言,易清林只觉方才心头雾霾顿时烟消云散,精神为之一振:“看了我们要办正事了。”
欢闹的氛围笼罩四野,无人察觉,在火光不及的黑暗角落里,一个脸上带着浅疤的男人,正用狼一般凶狠的目光,死死盯着三人。
次日清晨,易清林看到寨门口一位正在缝补衣物的老婆婆,上前蹲下身,温和地开口:“阿婆,您家有要上学的孩子吗?我们是老师,想来家里看看认认门。”
许久,都没有等到阿婆回答。易清林,正欲再问,一个清脆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她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来人竟是幺女,她对易清林眨眨眼,又向身后的林小棠和周理远打了个招呼,解释道:“我带你们去吧。寨子里有些人没有出去过,听不懂汉话,尤其是年长的阿婆们。”
幺女和龙宝的出现,让略显尴尬的局面顿时活络起来。她自然地走到阿婆身边,用苗语交流起来,阿婆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扫过三人,脸上深刻的皱纹微微舒展,露出一个近乎无声的笑容,随即又低头继续手中的活计。
“走吧。”幺女转身,裙摆划出一道轻快弧线,“阿婆家没有娃娃上学,我带你们去桥杉家他的年龄适合上学。”
三人跟着幺女和龙宝在寨中穿行。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去,青石板路湿漉漉的,反射着天光。一路上,遇到的多少妇孺老人,他们看到幺女和龙宝都热情地打着招呼,目光落在易清林三人身上时,则多了几分审视与距离感。
“这里就是桥杉家,他这会儿应该不在。”幺女说着,率先向院内走去。
这座吊脚楼比别家更显陈旧,木板墙壁都被岁月染成深褐色,却收拾的极为干净整洁,院中的农具摆列整齐,连屋前垂挂的玉米都像精准测量一般个个大小一致,间隙得当。
这时,一个穿着洗的有些发白的苗服的老人急切地迎上来,对着龙宝说了一串苗语,神情紧张。
龙宝与他交流片刻之后,老人的神情才放松下来,目光移向三人,带着寨名一样的审视
“他是桥杉的阿公,”龙宝翻译道,“问我是不是桥杉闯祸了。”
周理远上前一步,对龙宝道:“告诉他,我们是新来的老师,想见见桥杉,问问上学的事。”
龙宝转述后,老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他喃喃地又说了几句。
“他说桥杉一早去后山砍树了,应该快回来了。”龙宝顿了顿,补充道,“阿公还说,……娃娃胆子小,怕生,要是不懂事,请老师多担待。”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一个瘦小的身影背着一捆比他身形还大的柴火,低着头走进院子。他约莫十一二岁年纪,皮肤是常在山里跑晒出来的健康小麦色,五官清秀,一双眼睛黑的像浸在水里的葡萄。
他看到院子里这么多人,尤其是三个陌生的外来者,脚步猛的顿住,下意识往龙宝的身后躲去,只探出半张脸,怯生生地打量着。
“桥杉,快过来!”龙宝把他轻轻拉到身前,”这是寨子里新来的老师。”
桥杉飞快的抬头看了三人一眼,立刻又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易清林蹲下身,让自己与他平行,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声音放的极轻:“你好,桥杉。我叫易清林,是来寨子里教书的。你愿意来上学吗?可以认识很多字,也可以学到很多有用的知识。”
易清林耐心等待并不催促。片刻,桥杉微微点点头,幅度小的几乎看不到。
易清林笑也笑了,正想说什么,桥杉却像耗尽了所有勇气,忽然挣脱龙宝的手,头也不回地跑进昏暗的屋内。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注意都在桥杉回屋的身影上。
因此,无人察觉——
一道清冷的身影,不知何时已静立于院外的迷雾之中,仿佛他与那雾气一同诞生。
那人长发未束,墨色发丝垂至腰际,他的目光淡然地扫过院内,最终在易清林的背影上微微一顿,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散于浓雾之中。
然而,就在那道目光扫过的刹那,周理远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猛地侧身,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已精准地刺向院外!他的右手甚至做出一个下意识的、微不可察的向腰间探去的动作——那是一个标准的、长年累月训练形成的战术戒备姿态。
院子里一切如常,只有无声流动的雾气。
易清林正想对龙宝说什么,却明锐的捕捉到身旁之人突如其来、极其反常的紧张,他顺着周理远视线望去门外只有一片空濛。
“周哥?”易清林疑惑地低声问道,“怎么了?”
林小棠也注意到周理远瞬间进入的、如临大敌般的状态,她扶了扶眼镜,脸上写满了困惑,视线在周理远和空无一物的院门之间来回扫视。
周理远没有立刻回答。他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但眼神依旧锐利地在那片区域巡视了几个来回,仿佛要确认某个隐匿的目标是否真的彻底消失。片刻后,他才收回目光,对上易清林和林小棠询问的视线,沉声道:”没什么。”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可能……是山里的动物,速度很快。”
而站在对面的龙宝和幺女,自始至终都死死低着头,紧抿着嘴唇,连大气都不敢喘,直到周理远收回目光,两人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走……走吧,老师们。”龙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慌忙引路,几乎是逃离似的离开了这个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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