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认识我的脸

　　追求纪修远大作战的第一场战役，走的是润物细无声的风格。
　　这个计划由二号小弟郑沛主要编写，他可能特别喜欢吃吃喝喝，继用盒饭堵住迟董的嘴后，他又想出来让迟勋给人送咖啡，美名其曰是“强化记忆”，让纪修远一看到咖啡就回想起两人初次见面的美好场景。
　　除此之外，郑沛还拉了条艾斯宾浩记忆曲线做PPT说明，文件命名深得迟少的心，叫：咖啡情缘。
　　一号小弟张良生觉得太土了，但是没敢说。
　　毕竟迟少喜欢，让让他也没什么。
　　虽然纪修远最近都没来公司上班，但他团队里的其他人还是会来打卡拿全勤奖金，迟勋遂每天给每个人送一杯咖啡，而在预备配置给纪修远的那张桌子上放两杯。别人一问，也不说是自己要追他，只说之前冒犯了，所以多放一杯赔罪。
　　张良生也没提醒什么咖啡因摄入过多对身体有害的话，反正这两杯咖啡没人喝，最后都是他和郑沛站在门口一左一右喝完了的。
　　只是这第一场战役打得太隐蔽了，一周过去结果无事发生，迟建林终于发现他儿子天天莫名其妙给员工送咖啡喝，以为迟勋终于意识到要在公司建立一个合格的未来继承人形象，刷刷好感，顿时非常感动。
　　之前他要跟迟勋说的非常重要的事情，其实是接风洗尘宴与公司实习安排，结果被迟勋一顿打岔给忘了，事后才懊恼地想起来。见迟勋在公司这么活跃，迟建林顿时大手一挥决定把忘记的接风宴提上日程，打算要好好介绍一下自己的儿子。
　　迟勋接到自己明晚要正式出席的消息时，人正在台球馆里打球呢。
　　以前玩在一起的狐朋狗友们对他逃离大学、回归生活常态深表欢迎，比他老子还在意他飞机落地的具体时间点，两个小弟在为迟少追求计划殚精竭、虑绞尽脑汁的时候，迟少本人正在领悟人生的真谛。
　　台球馆的球桌铺的是绿天鹅绒，烟和香水的味道四处弥漫，空调释放冷气，男人们故作高深地讨论打法，女人们在击球和进球时微笑着窃窃私语，这些情景似乎十分私密，与酒吧的微醺氛围，还有夜店的迷离灯光都截然不同。迟勋觉得这一切既让他专心致志，也让他意兴阑珊。他站在球桌边，用一块白色细布慢慢地擦拭球杆。球杆则是朋友们带的，什么时候都不能缺了玩乐的工具。
　　装在裤兜里的手机震起来，迟勋看是他父亲的电话，想想还是接了：“有事？”
　　“明晚有正式的接风洗尘宴，我介绍一下你。”
　　他用下颌抵住手机，夹在肩膀和脖颈的缝里，有一茬没一茬地应着：“你老当益壮，用不着这么着急，让我再当个四十年太子也没事。”
　　“消息已经放出去了。”
　　迟建林在那头说道。迟勋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幽幽地：“也不跟我先说一声？你就喜欢不明不白地做了事，然后把我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放下球杆打算挂电话，却发觉迟建林竟然挂得比他还快。通话已结束的页面亮得刺眼，大概是因为台球馆内的灯光偏向昏黄的色调，而手机放的是冷光。冷与暖总是不能相互适应的。迟勋摸摸下巴，发了条消息过去：
　　“顺带把纪修远请过来，我就原谅你这回先斩后奏。”

　　追求纪修远大作战的第二场战役，风格切换成了先声夺人的模式。
　　很简单，纪修远来，纪修远看见迟勋，纪修远与迟勋相谈甚欢，好，纪修远沦陷在迟少的魅力之中。郑沛画了个流程图，管这个新的PPT叫“小样，不迷死你”。
　　迟勋评价道：“你不去广告部真是可惜了。”
　　郑沛羞涩一笑，说希望迟少在董事长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
　　而张良生在想，迟少在国外念书几年，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以至于达到了大智若愚般高深莫测的境界？
　　他们几个正坐那共商大事之际，门口来了快递员敲门，迟勋乐了：“这么快就到了？”接着就搬进来一块幼儿园老师上课用的小黑板，更方便郑沛搞他的注解说明。
　　梁城盛夏酷暑，室内外温差极大，迟勋进出只是一会儿工夫，就觉得热得慌。他没有和父亲一起住在老宅，而是随便挑了处高档公寓作为小基地。毕竟老宅那么大，那么空旷，除了他父亲外就只有几个用得惯的老佣人，看一眼就仿佛把余生望到了头，迟勋才不想住回去。虽然他不住回去，他父亲也许就更孤单。
　　他偶尔这么想，偶尔又觉得老头子活该。

　　纪修远正在沿着森林公园外围散步。
　　距离他被迫出席迟勋的接风洗尘宴，正好还有二十四个小时，整整一天。
　　他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也许有的人第一眼看到纪修远，会觉得他不近凡尘，看着你却让人觉得眼里没有你；又譬如此刻夕阳倾洒余晖，将他的袖口镀上薄薄的金边，仿佛离自然愈近，也就离人群愈远。
　　还有他健康而规律的作息。他的年轻有为。他清俊而出挑的外貌。
　　一个人如若具备这几点，便堪称不世出的天才，往往可以成为一部传奇的主角。但老天爷不会造就一个完美无瑕的人，纪修远有一个毛病，特别大以至于影响终生的毛病，那就是——
　　他脸盲。
　　纪修远沿着森林步道走了十几圈后，坐到阴凉处的长椅喝水，看起来像陷入沉思，其实是发呆。他这个毛病与生俱来，小学时因为身形瘦小又格外清秀，兼以带着股好学生的清高，被同班男同学欺负了，掉着眼泪去找老师告状，先不说已经认不出刚才谁揍了自己，就连老师都找错到了隔壁班主任。后来年纪大了，被投递情书，因不止一次诚恳发问“你是谁”，遂被传出了个恋爱绝缘体的名号。他甚至有时候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都会觉得陌生。
　　再后来他就学乖了，与其温和待人，不如冷酷到底，当一个眼睛里容不得人的绝情之辈，反而省事得多。再再后来，公开出柜，更像个异类。
　　而这个脸盲的毛病，在宴会一类的场合，会被格外放大。

　　大厅内，金碧辉煌，一片气派。明明开了空调，却仿佛始终有一种暖融融的情调四处弥漫，酒杯轻飘飘地碰撞一下，混合着人们琳琅般的笑声，每个人在眼前走来走去，说说笑笑。
　　每个人的脸都差不多。
　　纪修远端着酒杯应付了几句，就悄无声息地往角落里缩。人太多了，他向来自认为除了脸盲外还有另一个毛病，那就是讨厌活人。人身上有股挥之不去的肉的味道，就像拿醋洗过水垢的壶，永远都泛着丝丝缕缕的酸味。他整个人都缩到了墙角的餐车旁边，先吃了块小蛋糕，接着开始擦眼镜。
　　眼镜折射出一个陌生的人影。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笑眯眯地走到他跟前，朝他举起盛满香槟的酒杯，打招呼道：“纪先生，有几天没见了，我想再为上次的事情说声抱歉。”
　　纪修远沉默着戴上眼镜，寄希望于清晰的视野能让他看清这个男人是谁。虽然他百分百不记得脸，但也许会有什么特征……
　　……
　　你谁啊？
　　纪修远无助地心想。
　　他不得不盯着这个人看，哪怕知道在不开口的情况下，目不转睛地看一个人有多么无礼；但他只能在这张素不相识的脸上寻找痕迹：有没有痣？头发是直是卷？脖子上挂项链没？
　　而迟勋在他的一言不发中都快维持不住笑容了。纪修远戴上眼镜后，细细长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仿佛医院里的仪器般扫描人像，冷冰冰的。他让人感觉他一点都不在乎你：不在乎你长什么样，也不管你身份如何。
　　冷冽的尴尬弥漫在彼此之间。迟勋清了清嗓子：“我姓迟……”
　　纪修远心想：迟建林董事长一周不见怎么年轻不少？
　　迟勋看他仍然不开口，只好接着说：“上周我们在公司电梯间见过的，我不小心泼了你咖啡。我是迟勋。”
　　于是他总算见到纪修远轻轻颔首，伸手要跟他相握，动作很轻盈，像一只白鸟的羽翼掠过了海浪，是一种自如流畅的美。迟勋感慨：真真是阳春白雪，气质绝佳。
　　其实纪修远冷汗都出来了，心想幸好没顺口把迟董的称呼喊出来，原来这是人家儿子，难怪那么年轻。
　　他的手与迟勋的手交握在一起仅仅几秒，就迅速分开了，仿佛刚才握住的只是影子。纪修远回忆了下迟勋所说的事件，那日众人无言以对的情景至今如在眼前，还有……这回他真想起来了。迟勋就是那个……口出不逊的人。
　　迟勋继续保持口出不逊的风格，笑嘻嘻地：“怎么一直看着我？难道我这么迷人？”
　　纪修远庆幸自己没喝酒，不然这会儿就得喷出来。迟勋的调笑就像硬往清蒸鱼里加生抽酱油，末了还要放一勺白花花的奶油，有种莫名其妙的混搭油味。
　　“你黑眼圈很重。”
　　纪修远回敬道。
　　他是一个特别不会说话、也不懂社交礼仪的人。
　　“……我每天给你的工位送两杯咖啡！”
　　“我不喝咖啡，谢谢。”
　　油盐不进的男人。迟勋深吸一口气：“好，那你喝什么？”
　　“不劳迟少关心。”纪修远一边干巴巴地说道，一边拼了命地寻找迟勋身上的特征，鉴于这是他目前特别重要的大老板的儿子，记住这张脸有着显而易见的重要性。但是他愈看愈有点无奈，因为如果迟勋丑得极有特色，或者有雀斑，有痣，有特立独行的染发，都能帮助他更好得记忆下这张脸。
　　但是迟勋没有。迟勋是一个标准的帅哥。
　　纪修远第一次觉得长得帅是一件憾事。
　　正当迟勋在想方设法撬开纪修远的嘴，打探出他具体的口味之际，一个突兀的声音插入了他们之间的对话：“哟，这不是今天宴会的主人公吗！还没去台上大放光彩啊？”
　　那夹枪带棍的腔调，还有阴阳怪气到能转八个弯的语气，与纪修远清清冷冷的磁性声音比起来真是差得远了。
　　迟勋纳闷了：到底谁这么不长眼，敢跑过来打扰我泡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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