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千金的推辞博弈[克苏鲁]

　　57号中心城，巢城议会。

　　行政官端起茶杯，看了看里面的茶叶渣，又尴尬地放下。
　　新就职的秘书根本看不懂他眼色，连续水都不够勤快。
　　对面立着两个身形高大的安保队员，被护卫着安坐在沙发里的女子理所当然地等着他回答。
　　301那样的大型巢城来的豪门小姐，轻飘飘地说出进入污染区寻人的要求，他还以为自己幻听。
　　“宁渊小姐，并非我们不愿放行。可是5702马上就要进入静止期了，那个……呃，”提起这话题都会令他紧张似的，行政官在裤腿上擦了擦手汗，压低声音，“污染随时会升级。“
　　“57号的驻城兵团本就人手不多，我们也无法确认您的、嗯，令堂的女儿是否还安全。风险太大，我们无法承担后果。”

　　他不认为那个叫殷怜寿的女孩还有什么救援的必要。
　　虽说按照规程，污染区封锁后的两个星期内都还属于行动期，但封锁日没有在路检处过关的人，想也知道她早就被污染，失去理智了。
　　况且，他实在不理解眼前这位大小姐为什么这样执着地要找到她。

　　谁不知道宁氏航运的宁知晚是301解封后第一个吃了海上运输螃蟹的大富豪，身家亿万难计。
　　她的亲生女儿陷入污染区，这撞了大运的宁小姐不偷着乐也就算了，竟还要来救援。

　　宁渊不知道57号巢城的行政官正想些什么，她也懒得去想。
　　手腕上的便携式智能组刚刚震动了一下，她看见了一条不可思议的讯息。

　　“如果我能确认，殷怜寿还安全呢？”将手腕转向行政官，宁渊微笑，温柔得体的坚决。
　　——来自殷怜寿的回信。
　　发送时间，29秒前。

　　殷怜寿仍被人群裹挟着前行。
　　空气里飘着一股腐烂般的腥气，她往两侧瞥了瞥，目力所及之人个个衣衫褴褛，赤着脚，也不知走过了什么地方，脚底血肉模糊。
　　他们仿佛感觉不到痛。

　　不过——即便是出于赤脚的缘故，周围也太安静了。
　　殷怜寿暗暗皱眉，所幸自己脚上穿的鞋是牛筋厚底，她放轻动作，便不会发出声音，引起注意。
　　但身边的人，为何连呼吸声都没有？

　　前方是城市中央的喷泉公园，人们被那一泓水泽吸引着，像落进漩涡的灰尘般走进中心。
　　他们在喷泉前逐一停步。
　　喷泉没有在运作，平静水面上盛着血色月亮，城市与人的面庞都被红色淹没了。
　　殷怜寿观察着身侧之人脸上绽放出的迷蒙快乐的表情，一阵鸡皮疙瘩。
　　她趁机试探着后退，居然如她所想，无人反应。她心下一喜——这样，就可以退到人群边缘去，悄悄离开。
　　这鬼地方让她身心俱疲，她无意探寻过多，只想抓紧时间跑到城门上翻出去。

　　她一边观察着四周一边逐步撤出人群中央的位置，却不妨有黏腻的毛发触感突然从小腿右侧擦过。

　　低下头，一只瘦骨嶙峋的狗正拖着几乎垂到地面的肚子艰难前行。不远处，人群足下的暗影里，数不清的动物眼睛在月光下反射着比月色更为血腥的光。

　　渐渐地，不知谁的喉咙发出嗬嗬声。

　　接连着哀鸣与尖啸。

　　那狗在高亢繁杂的声音中抽搐起来，背部拱起，嘴边溢出白沫。
　　它呕出来。

　　配合这一声呕吐似的，喷泉毫无预兆地发出咕噜声，声音越来越响，如同整个城市都借着它沸腾。

　　人们俯下身。
　　有人捧着肚腹，满脸幸福；有人紧捂嘴巴，神色痛苦。

　　危险的直觉掠过心头。
　　殷怜寿解下腿侧的刀，注意着身旁的动向，向外急退。

　　喷泉中向外漫溢喷溅的已不是清水——此时此刻，它是这城市的喉咙。
　　数不清的嘴巴张开着，眼球与内脏碎片溅落在地上，喷泉里涌出的腥臭血水洒向所有俯伏着的生命。
　　动物、人、这座城市本身，一齐呕着。

　　随即，眼前景象的变化让已经到了人群边缘的殷怜寿瞳孔颤动，她停止观察，转过身按照心中路线向着城关大门狂奔。

　　「污染」两个字在她脑海里盘旋，渐渐和方才眼见的、人们逐渐融化在彼此的呕吐物里的场景关联在一起。
　　这算什么污染啊。她忍不住闭了闭眼，试图驱赶记忆。

　　奔跑中脚下突觉湿滑，仿佛不小心踩进水洼。
　　——这几天根本没有下雨吧。
　　殷怜寿低下头，自背后流淌来的血河，正涂覆着地面。
　　也不只地面。

　　她眼看着建筑被吞没，放眼望去，血膜逐渐包裹了城市，不停流动着的血液泛着油亮的光，让她有点反胃。
　　前世里，末日后的第二次灾变，是「虫害」。眼前所见，让她想起了她和同伴们苦心极力建造的据点被密密麻麻的黑色甲虫吞没的那一天。
　　舍弃居住地，抛下旧家园，在还未被风沙蚀刻的公路上无止境奔逃下去，她无法忘记虫潮下的尸骨曾如何与她并肩战斗，无法自欺前世身殒之时，怀抱着怎样的愤怒与不甘。

　　她觉得厌倦。
　　人纵有千万次挥刀的力量，如何保护所爱之人免于造化折磨。
　　那个曾与亲友共建的佣兵团，她已无法再以团长自居。
　　所有人都死去，包括她自己。

　　这个新世界——
　　她行走着，仰头凝视这血液城池。
　　她以为是天命垂怜，但终究，只是一个恶意玩笑吧。

　　可即便如此。
　　殷怜寿反手扬刀，截住一抹向她飞来的黑影，借势跃向不远处正缓慢恢复洁净的路沿。
　　那些血浆正蠕动着，自地表与墙面生长成怪诞的形体。
　　她漠然地瞥了一眼那些仿佛被顽劣孩童拆卸又拼凑过的肢体与器官，低下头，甩落卡在刀刃上那颗五官只剩一张嘴的脑袋，把刀柄凿向身边商铺的窗角。
　　玻璃顷然遍布裂痕。
　　她抬起脚又添几记蹬踹，双眼紧盯着视线可及处标着“维修用攀爬组”的货架。
　　攀过窗框，她拿下货架上方标价最贵的背包，翻看一番，各式攀爬装备果然一应俱全。
　　殷怜寿掏出里面那个很占地方的头盔戴上，把不算趁手的尖柄厨刀换成了冰镐，然后背上体积轻便许多的攀爬组。
　　窗外怪物横行，殷怜寿握紧镐身，仍照计划前往城关大门。
　　她就是不想认命。

　　挥开一副喀拉啦响着飞过的牙齿，殷怜寿勾手抓住身后的栅栏边沿，翻进某户人家的小院里，猫腰蹲下。
　　街角处脚步声纷沓，殷怜寿在栅栏缝隙盯着，视线里几十条粗细长短不一的腿拖着肥大身躯经过，整个躯壳转过去后，她看到空洞光滑的腹腔如一张饥饿的嘴巴朝向她。
　　确认对方没发现自己，殷怜寿抹了把脸，歇口气。

　　其实，这一路行来倒比她预计中轻松。
　　那些重新生长出的血肉互相吞剥，偶尔构建起巨大的形体，又随着移动崩裂。
　　她躲开那些暂时形成的庞然大物，时不时击开袭向自己的肢体与器官，几乎称得上顺利地接近目的地。

　　眼前的小院应该可以直接穿过，再过两个街口，便是终点了。
　　殷怜寿举步，脚下轻响。
　　她垂首，一只小小的瘪掉的皮球从藤本植物的根部滚出来。
　　她定定看了那皮球一会儿，终究没有停留地前进。
　　经过院落里的房屋时，未合拢的窗扉灌入一点风，露出墙面上的巨幅照片来——年幼的孩子抱着小狗，对着镜头外的某人笑得灿烂。

　　穿过第二个街口的时候，殷怜寿试图回想自己曾经的家。
　　过去那个世界的家，末世来临前年幼自己和妈妈的家。
　　那个家里曾有那样的照片吗。
　　她好像已经忘记了。

　　城关大门已在眼前。
　　她仰着头，一阵失语。
　　大门上绷着一张斑驳的人皮，一张脸嵌在中央，五官俱在，蓬头历齿，可他发出婴儿啼哭，极度刺耳。
　　可能不太礼貌，但她还是觉得有些恶心。

　　不过，真正让她头痛的是，人皮上沿接近闸门顶端的部分正火光闪烁，被点燃的皮肤组织燃烧着坠落，落到地上时拓下焦黑的印痕。

　　这里没有出路。
　　黑色的城墙此刻看起来像是死神的拥抱,殷怜寿长叹一口气，转过身试图寻找可以暂时休憩的地方，奈何叹出的那口气又被她猛地吸了回去。

　　她看着远处滚来的那个乱七八糟的大肉球，只觉得眼角一阵抽搐。
　　城关大门前是条通畅笔直的大道，她无处可躲，干脆直面命运——
　　这命运实在不堪入目，殷怜寿愤而转身，那张人皮便再度闯入视线。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上辈子的死法也能算是安详。
　　起码，不至于这么精神污染。

　　“嘀。”
　　似远似近的一声轻响，殷怜寿心下一凛，凝神细辨，却见城关大门下极艰难地抬起了一道缝隙。
　　她想也不想，脱下碍事的背包，就着那缝隙和地面的凹痕，连滚带爬地骨碌出去。
　　厚重城门下，她心有余悸：哪怕被门夹死也总比被那玩意撞死强上一些！

　　成功逃离的第一个瞬间她看见头顶天空，竟是澄澈明亮的湛蓝色。
　　多么有益于身心健康的美丽颜色！
　　下一秒，殷怜寿蹲距着稳住身体，却见一只车轮近在眼前，她甚至能看清轮胎纹理中夹带的泥沙。

　　尴尬短暂的沉默。
　　殷怜寿有些呆愣地望向眼前颇为气派的越野皮卡车队，离她最近的这一辆车窗缓缓降下，一双眼眸在其后微微弯起。
　　“殷怜寿。”
　　那双眼的主人念着她的名字，语气温柔端雅。
　　她说：“真不可思议。你果然还没疯。”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