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野狗

　　栀晓巷163号就是爷爷家。

　　大门的漆已经掉得快差不多了，墙两边的挽联早就被风雨欺负的残破不堪，只剩下糊着胶水黏在墙上的那一截白纸。

　　于归从挎包里拿出钥匙，锁芯太久没用生了锈，拧半天差点把钥匙拧断才打开门。

　　院里还是老样子，他推开其中一间房间门探头看了看，里面只剩下光秃秃的木床，盖着素布的旧电视、破烂的旧沙发以及沙发前面的老式炉子。

　　炉子的烟囱从窗户顶端撬开的圆洞内伸出去，窗户下边放着几袋黑黢黢的煤。

　　能有住的地方够不错了，于归扯掉盖着电视机和沙发的素布铺在床板上，从行李箱里拿出床单铺好。

　　比起那个让人窒息的别人家，爷爷家安静又自在，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也没有人会弄坏属于他的东西。
　　屋子破能怎样，只要能遮风挡雨，这里就是他的避风港。

　　简单收拾了下，于归躺在床上看了眼时间，才七点半。
　　还能睡会儿。
　　床板很硬，可闭上眼睛的刹那，困意还是如同潮水般袭向了他的大脑。

　　宋以特意挑着老妈出去干活的点儿回家。
　　如果让老妈看到他这副样子免不了担心，因为这个支离破碎的家，老妈已经精疲力竭了，他不想给老妈徒增痛苦。
　　宋以把十块钱放回老妈的包里，扯掉身上沾满脏污的短袖揉成一团扔进洗衣服用的那个旧铁盆，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洗脸。
　　脸上被石子儿划烂了好多小伤口，碰到沁凉的水后刺激得疼痛感加剧。
　　完了，破相了。
　　宋以抿着嘴拿毛巾沾掉水珠，回屋从抽屉里翻了几个过期的创可贴贴到伤口上。

　　维维商店是整条街最早营业的。

　　李维全正翘着二郎腿窝在老头椅里看早报，突然塑料门帘一阵噼里啪啦响，他一个激灵从椅子上弹起来，宋以顶着满脸创可贴气势汹汹地闯到货架前，捞起瓶矿泉水拧了就往嘴里灌。

　　李维全弱弱地推了推近视眼镜：“......你这脸？”
　　“别问，”宋以没好气：“问就是被狗咬了。”

　　“哎哟！这可怪严重的！”李维全着急忙慌地凑到他面前：“那你这得去打狂犬疫苗啊，来李叔看看，啥狗能给你咬成这样？还咬脸上了？藏獒吗？”

　　他趁宋以没防备抬手扯掉了他下巴边的一个创可贴。

　　“哎老李头！”宋以大喊：“你干嘛！”

　　“你这创可贴过期了吧，压根不粘......”李维全将创可贴搓成团儿，再看向宋以的脸时懵逼了半天。

　　哪有什么惊心动魄的伤口，只不过是几道细小的划伤，流过血干涸之后留下印子了而已。
　　他瞪着宋以：“这可太严重了，要不我给你拿纱布把脸缠上？”

　　“送医院吧干脆，”宋以说：“省得到时候医生说送去之后伤口愈合太快没有医疗价值。”
　　“你个兔崽子，”李维全乐了：“哦对，听你妈妈说你期中考又是第一？挺厉害啊。”
　　“哎，”宋以整理着货架：“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去学校吗？”
　　李维全还很认真地想了想：“不知道。”
　　“因为我受不了别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宋以不屑道：“罢了你不懂，无敌是多么寂寞。”

　　“得得得，”李维全被他天下无敌的牛皮吹得全身发麻：“你顾着店啊，我去花鸟市场看看有没有啥新鲜玩意儿，听你老刘叔说最近有只鹦鹉特别受欢迎。”

　　李维全喜欢鸟类，之前也养过鹦鹉，可是没养多久就送了人，原因似乎是他去遛鹦鹉结果鹦鹉和它心上鸟双宿双飞了。

　　他摇着蒲扇往门外走，宋以没停手，半分钟后才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冲出去对着李维全背影狂喊：“你可再别整鹦鹉回来了！上次我骂了句傻逼被它听见，它骂了我一天！”

　　做了个令人讨厌的梦。
　　于归睁开眼睛，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树叶被微风撩拨得沙沙作响。
　　他起来活动了会儿，给门后那个大缸接满水，又去厨房溜了一圈。
　　爷爷走后，这里他很多年都没再来过，厨房的门帘取掉了，里面除了灶台空空如也，锅碗瓢盆啥都没有，旧的估计早被扔了或者卖破烂了。
　　于归本想打开手机地图想找找附近有没有什么大型超市，结果打开一看左上角‘无信号’三个字，猛然想起自己卡都没了还用个屁的地图，他索性装好钥匙和手机钱包出门碰运气。

　　把栀晓巷前后左右都转了一遍，于归断定这里绝对是整个市最穷的地方，人们摆摊营生，水果摊蔬菜摊鳞次栉比，甚至还有卖内衣裤的。

　　走得腿都快断了的时候，他终于在近乎失望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巷子最把头有家叫‘维维商店’的铺子，门口竖着大型遮阳伞，伞下有个大冰柜，于归走过去打开冰柜，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水和饮料，还有裹着花里胡哨包装的雪糕。
　　他拿了两瓶冰可乐走进店里：“老板，你们这有锅吗？”
　　李维全湿着手从后院儿走进来：“锅我得去库房给你拿，急用不？十多分钟。”
　　“不急。”于归说。

　　他今天还是无业游民，等梅姨办好手续起码得明后天，况且要卡没卡要啥没啥，还不如在外面逛逛。
　　“好的，”李维全两只手在衣服上来回搓出一片水印：“我去给你拿，要炒瓢还是平底锅？”
　　“炒瓢是什么？”于归问。

　　“哦，就炒菜用的锅，”李维全憨笑道：“抱歉，我们这儿说习惯了。”
　　“就炒菜的吧。”于归说。
　　还需要什么等他重新办了手机卡后在网上买就可以。

　　“行。”李维全应完，扭头朝后院喊：“小宋——”
　　喊了几声却无人应答。

　　“嘿这小兔崽子，肯定从墙头翻出去了，”李维全尴尬地抓抓后脑勺，“那不然麻烦你帮我看着点店？我去去就回。”

　　小宋？

　　于归立刻想到了那个被摁在地上打得惨不忍睹自己花了二百块救的白眼狼。
　　叫什么来着，好像也姓宋。

　　“哎老板，”于归叫住李维全：“你这有电话吗？我想打个电话。”
　　“有，”李维全努努嘴指着柜台上的大红色座机：“一分钟两毛钱，打手机号前面记得加个86。”
　　“好。”于归说完，拿起电话拨了一串号码。
　　对方很快就接通。

　　“梅姨，”于归说：“我到了，转学那事儿弄好了吗？”
　　“还得一天，”梅鸳说：“我得拿着材料去找你们校领导盖章，怎么样？爷爷家还好吗？你吃饭了没？”

　　于归指腹摩挲着脏兮兮的柜台玻璃：“还好，辛苦你了梅姨，我那个妈......算了，不提也罢。”

　　“其实你完全可以住在我这里，不用办转学，”梅鸳声音中暗含着心疼：“你一个人生活多辛苦啊，要不然住校怎么样？至少在学校里安全，吃饭也不用愁。”

　　于归不是没想过这条路，但他清晰地记得很早之前他因为和吴含起争执后躲到了梅鸳家，结果周丽萍气势汹汹找上门，二话不说甩了梅鸳两个巴掌，还污蔑她拐走小孩儿，搞得于归好长一段时间没敢接近梅鸳。

　　为什么梅姨不是他妈妈呢。
　　明明比起周丽萍，梅姨对他更温柔，关心的更多。

　　“没事儿，我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于归说：“这样挺好，我以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都是我自己能够决定的。”

　　“那好吧，”梅鸳叹了口气，“你怎么用的公用电话？手机坏了吗？”

　　“没坏，”于归说：“我把卡扔了，过几天重新办个卡，不想和那个地方再牵扯什么。”
　　“没事，”难得的是梅鸳倒也没劝他：“你要是没钱或者有什么困难记得告诉梅姨，手续我会尽快给你办好，我、我现在就去找你们校领导。”

　　电话挂断，于归想了想，坐到了柜台后面的椅子上。
　　其实看店这种事儿他做不来，他又不知道物品价格，只能充当摆设往柜台后面一杵，好在李维全不是那种心大的老板，说是十分钟，估计也就去了三四分钟，抱个纸箱捯饬着小短腿哼哧哼哧地跑进店里。

　　“这锅是我们店里卖得挺好的一款，”李维全擦了擦额头的汗自我推销：“别看我们店不大，货物可是一应俱全，以后有什么需要就过来，老顾客还能便宜便宜。”

　　于归没看出来锅的销量好，纸箱快散架了倒是真的，他赶紧接过来锅：“多少钱？”

　　李维全伸出拇指食指冲他比划了一下：“八十，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这种品质的锅你要去超市至少得要你翻倍的价，怎么样？”

　　“行吧。”于归将锅和可乐一并放在柜台上，转身去货架上挑了些包装袋脏得感觉像是过期货的调料，还买了一桶油一袋米。

　　“能送吗？”于归看着地上摆了一摊，柜台上还有一堆，他就算长八只手也拿不回去。

　　“送啊......”李维全为难地搓着下巴：“也不是不能送，只不过可能得晚点了，不然没人帮我看店啊。”
　　“晚点也成。”于归说。
　　大不了就晚点做饭，于归掏出钱付了款，在手机上敲了一行字给他看，“这个地址，谢谢。”
　　“行。”李维全点点头：“到时候麻烦在家等等。”

　　“宋哥，下午能劳驾批几个雪糕行不，太他妈热了......”
　　最后一节课，秦奋趁老师在黑板上写板书时兴奋地攥着钱扭过头，结果后面压根没有人，上节课的书还摊开摆在桌上。

　　秦奋疑惑地瞪着用来遮挡视线的那摞‘高塔’。
　　奇怪，课间休息的时候宋以不是还趴桌上睡觉呢？

　　“秦奋！”一个粉笔头飞过来正中秦奋天灵盖：“你跟谁说话呢？！”
　　这一声怒吼惊天动地，教室里其他困得脑袋像捣蒜般不停点点点的人立马清醒，忙不迭打起精神看向被点名的秦奋。
　　“我......”秦奋捂着脑门，心说绝对不能出卖宋以，不然秀娥娘娘得让宋以去办公室上‘三堂课’，“我没说话，真没说话，您是不是天儿太热出现幻觉了？”

　　“你那颗脑袋恨不得长到后面桌子上还没说话？来来我看看，后面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朱秀娥拿着课本走下讲台，眼看就要瞅到宋以的空桌，秦奋赶紧欻地站起来：“老师我错了！我不该上课说话耽误其他同学和您的宝贵时间，您接着讲，接着讲......”
　　“算你识相，”朱秀娥停下来乜了他一眼：“秦奋秦奋，又懒又笨，可真是白瞎了你爸妈给你起的这好名儿，下午上课前把我讲的这篇文言文抄五遍交上来。”
　　秦奋一脸悲痛地点点头，坐下后立马迫不及待掏出手机发短信。

　　-宋哥，你知道为你我吃了多少苦吗？下午能不能批点雪糕？

　　宋以蹬着老式自行车轻车熟路地回到维维商店，李维全就坐在遮阳伞下等他，看到他一个急刹稳稳地停在门口，满脸堆笑站起身摇着蒲扇走过去给他扇了几下。

　　“你去上课了？”李维全问：“我以为你在后院儿猫觉呢，怎么喊都没动静。”
　　“啊，”宋以说：“第三节是老岳的课，讲新内容，我去看了看。”

　　全校能打动宋以的老师估计就只有岳凡了。
　　岳凡其实很年轻，也就三十岁左右，说话老气横秋才让宋以喊他一声老岳，这一喊就在班与班之间传开了，岳凡也不恼，反倒乐呵呵地给他们猛灌心灵鸡汤。

　　三中不是顶尖或者排名靠前的学校，况且宋以总能用成绩让那些对他不去上课表示不满的老师乖乖闭嘴，尤其是朱秀娥，看不惯又干不掉宋以，期中考试宋以语文成绩碾压文科奥赛班第一名，朱秀娥边翻白眼边对着那个空桌点评表扬，下课后直奔办公室吃降压药。

　　“你还是认真去上课，不然学费都白交，”李维全说：“挣钱的事儿那是你这种小屁孩该考虑的吗？这学期过去就高三了，你要是考不上好大学，对得起辛辛苦苦打工给你攒学费的王雅芳吗？”

　　“哟老李头，”宋以笑了起来：“开始为我妈鸣不平了？放心我心里有数，我也不想让我妈太辛苦，所以才或多或少给她分担点儿。”

　　宋以比起其他同龄人有主见的多，脑子也好使，李维全深知他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能劝着哄着去老实上课的人，咂嘴道：“行行行，把地上那锅，还有米和油送到163号去。”
　　“163号？”宋以纳闷地看着他：“那不我家隔壁吗？一直都没有人住，怎么突然送这些过去？闹鬼啊？”
　　“闹什么鬼，”李维全用蒲扇往他胳膊上拍了下：“肯定是有人住才让你去送的，还是个挺年轻的小伙子，快去快去，再晚人家该有意见了。”
　　“知道了，啰嗦老头，”宋以说：“对了，老头能不能先借我二百块钱？”
　　“叫叔！”李维全喊：“男人四十一枝花你懂不懂啊？！”
　　“李——叔，”宋以翻白眼：“满足不？借我二百块。”
　　“干嘛？”李维全警惕地盯着他：“那些借高利贷的又上你们家泼油漆去了？要我说冤有头债有主，谁欠的找谁去啊，欺负小孩女人算什么本事？”

　　李维全是栀晓巷唯一一个帮助宋以家的人，虽然他人老实心肠好，但宋以看得出来，李维全似乎对他妈王雅芳有意思。
　　李维全没结过婚，据他自己说是因为年轻时被女人骗了钱对女人失望透顶所以不结婚，自己开着家商店赚个温饱倒也自在。

　　“没有，”宋以将米扛到自行车后座，“我自己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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