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室

作者:Tolk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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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骑着马路过一片荒郊野地的时候,连山被两个做着奇怪表演的人吸引了。在这个难见他人路过的黄昏的郊野,有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以长满杂草的土地为舞台,跳着激烈且不知其意的舞,而另一个人弹着琴为他伴奏。
      连山从马背上下来,驻足看了一会儿,才看出来这个舞讲述着一个被猛兽追赶着的人,除此之外,他也看得一头雾水。待这表演停了,他凑上前去问弹琴的人,这支舞的其他意义,琴师却答非所问道,“追逐着这人的其实是虎与鹰。”
      连山立刻就醒悟过来,他们所扮演的其实是割肉喂鹰、以身饲虎的宗教神话中的一人。传说,那位虔诚的信徒因怜悯饥饿的虎与鹰,边做出了此等举动。他的举动感动了神明,在他死后,神明允许他不入轮回,而是作为使者跟随在自己身边。
      “既然是自愿的,为什么要说‘追逐’呢?”连山发问。
      琴师答,“若真是喂鹰与虎,自然不必逃跑。可若鹰与虎是人假扮的,便会真正感到恐惧了。”
      琴师与他的同伴看起来都是三十多岁,且面色和善。连山见天色渐暗,便邀请二人与他结伴回附近靠近国都的城镇去。琴师谢过他的好意,顺口问了他的名字。连山如实回答,对方表情淡淡,似是当真就是随口问问,不以为意。
      连是萨南达的国姓。虽然连山本人算不上与正统的皇室成员多么亲近,但到底父辈还是其中一支。连山从不避讳自己的身份,也不以此为傲,只是与人相交,他的态度只占其中一半,对方对他的身份的态度也很重要。
      连山于是得知这位琴师名叫章离,而他那位跳舞的同伴名叫章远。二人虽然同姓,看交谈举止并不像是兄弟,反而像是关系亲密的友人,连山推测二人应该是来自同一处的友人。
      这二人结伴出游,从萨南达的东部一路向西,说是从小生长在闭塞的村庄里,一日在村中的祭典上跳舞奏乐,被路过这村庄的贵人看中,嘱咐他们日后可到西边的国都来寻他,答应会给他们一份满意的差事。
      虽然这二人的着装都破破烂烂,但言谈之间却将这一路上所见之事描绘得极其生动。其中,讲到二人路过一处刚发生过小规模起义的城镇,虽然起义已经被镇压,人们的生活却没有得到改善,反而变得更加困苦。为了惩罚参与了起义的人,官府将他们作为常民的资格剥夺了,发配他们与家人去更加荒凉的地方做苦役。砍下的柴与收获的粮食屯不够供村民们需要的数量,被饿死的人的尸体就被横陈在路中央,而村民们的锅里偷偷摸摸地煮着那些人的肉。
      连山听完后,沉默了许久,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章离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与章远对视一眼,开口向连山提出道别。
      连山连忙邀请二人在得到贵人的回应前去自己府上住上一段时间。章离朝他恭敬地拱手,“若当真有缘,日后还有机会再见。”便与章远二人一并离开了。

      与这二人相遇时,连山不过二十岁出头。萨南达的继承制度极为森严,由父亲的妾所生的连山与家产没有任何关系。若是父亲去世,无所事事的他所能仰仗的既不是父亲生前的名声,也不是自己这个高贵的姓氏,而只有母亲嫁到这个家中时带来的、至今仍未拿出过的嫁妆而已。
      好在,父亲仍显得很健康,连山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去担心自己的未来。
      再次和那两个人见到的时候,已经是三年之后。家中的兄弟都考取(或是购买了)官名,姊妹也都已经出嫁,连山因着父亲的关系在一处商事的管理处挂了闲职,只是每日还是那样,对什么都不太操心的样子,也没有成家。
      他在酒楼的戏班子里看见了章离与章远二人。这二人长得并不出众,在连山看来,他们身上却有一种令人过目不忘的气质。他上前打了招呼,对方也认出他来,笑着与他寒暄了几句。
      这二人如今都在做着给这班戏子的表演配乐的事。因为多数表演都是提供给皇宫贵族,所得的奖赏也比其他的表演稍多一些。
      连山笑着和他们交谈的时候,过路的表演者都认出了他的身份,皱着眉绕开了他。章离一眼看出来,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苦笑着答道,“怕是因为我父亲的事情。他前年纳了小他二十六岁的南氏做了小妾,被巫师警告说将带来血光之灾。果不其然,南氏不久后与他人通奸,被我父亲击杀在榻上。”
      章离缓缓点了点头,“我有所耳闻。因此被牵连着影响的名声,真是无妄之灾啊。”
      连山叹了口气,“本也没什么相交的友人,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只是觉得可悲,女子与他人通奸,当真罪应致死?罢了,就当作是我随口之言。不过那巫师当时还说,我父亲这一系在这之后将逐渐衰落,我看如今这世道,衰落的恐怕不止一个家族这么简单。”
      他本不欲说这种话,但如今在那二人面前,那二人平静的脸仿佛有种魔力,让他将心里话一口气说了出来。所幸章离听完这话,又点了点头,似是赞同他的说法。
      章离道,“这里人多眼杂,不方便说得更多,我们明日午时可相约在离这儿不远的西河楼上,好好叙旧。”
      连山应允了。

      第二日,连山带着一盅好酒,提前许久来到地点,却发现章离一人已经伫立在西河楼下,似是等了有一会儿了。见他来,章离向他微微躬身,随后就头也不回地向楼里走去。
      他小跑几步跟上章离,向他展示着手中的酒罐,章离露出个笑容,“这倒是意料之外。一会儿所见的也确实是个好酒之人。”
      连山吃了一惊,还以为章离所说的是不见踪影的章远,追问之下,对方却答不是。
      “他今日身体不适,没有前来。”章离解释道,“你不必担心。今天所说的话,所见的人,离开这座楼中便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连山于是放下心来。他过去从没有到这座楼里来过,今日跟在章离身后一路沿着阶梯向上,只觉画在壁中的黑龙纹样繁复地令人眼花缭乱。他边走边观察着这些图样,心中觉得赞叹而奇怪:这样精致的纹样,怎么从没听人提起过?
      待走到楼顶的一间阁楼外,章离才终于停下了。他抬手敲了敲门,不等应答边推门而入。连山紧跟在他身后,在门前犹豫了一下才跟着进去了。
      阁楼中的灯火不甚明亮,连山眯起眼睛,还没等看清,就听帐子后传来一道尖细的女声,“是谁带了酒来么?还不快速速呈上来?”
      连山心头一跳,连忙抱紧了酒罐,不安地看向了章离。章离的笑脸在摇曳的烛火里忽暗忽明,却显不出一分可怖,“本来就是要拿来喝的,不必着急。”他安抚那道声音。
      他指着帐前的一处软垫让连山坐下,而后自己也靠着连山坐在帐前,这才缓缓地对帐子后的人道,“这就是那位连山。”
      帐子里传来一阵衣料摩擦声,而后一只手撩开了帐子的一角,不同于适才那道尖细的声音,一道偏沙哑的女声道,“是吗,还以为是什么名字相同的别人,没想到还真就是这一位。看来所谓命数,也不是完全不可信。”正当连山对这声音感到略有些耳熟的时候,帐子的一角被人彻底掀开。
      “连尘表姐!”连山惊呼出声。帐子后赫然坐着他的那位血缘关系颇远的亲戚,当今的大公主连尘。他们二人并不是真正的表姐弟关系,只是连山这一支的长辈为了攀关系让他这么称呼对方。连尘也没有说过什么,这称呼就固定了下来。
      连山之所以惊讶,是因为对方是正统的皇族,且是一名女性。萨南达的女性不能拥有政治地位,出嫁之后就附随于丈夫。连尘因事故而双腿不能行走,至今仍未出嫁,平日一直待在宫中,没有准许与重大事件应是不能出宫的。
      而今,她却坐在他面前,二人不过一帐之隔。帐子后还有另一位女性,年纪很轻,表情却十分怪异,不似是正常人,坐在垫上的样子反倒接近未开化的野兽。那女人正一脸渴望地盯着他身侧的酒坛子。这酒虽是好酒,也封的很牢固,不知道对方是怎么闻得出来的。
      连山拆开纸封,为在场的人都分了一杯酒。他素来听闻大公主身子柔弱,不堪酒力,而现在对方仰头豪饮下整整一杯,面色不改,只有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欣喜与怀念。连山低下头,心中感到一阵疼痛。
      他转移话题,“表姐方才为何说到什么命数?”
      连尘为自己续上一杯,这才悠悠问道,“连山,你相信命数吗?”
      连山以为她说得是教宗中所说的命数。那些他自是从未信过。尽管萨南达的国教中有因果轮回一说,连山却一直认为即使有下辈子,是祸是福也是咎由自取,不用以这辈子为下辈子负责。至于天命之说,他更是一直都觉得不可信。人们立下太多规矩,美其名为服务于天命,但这些规矩却带来了更多的迫害与人为的灾难,令连山厌烦至极。
      但父亲纳妾一事以及那巫师的话语却令他不得不重新思考命数的真伪。
      连尘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我所说的‘命数’并不是那些神教中所言的规则,而是一个人所必须做的事情。我虽只是一介女流,但心中到底心系国家与人民,若说起与我相关的命数,那便是身为公主我必须承担的责任罢。”
      连山面露苦涩,“表姐,在这样的国家里,哪有什么一个人,哪怕是公主,必须要做的事呢?现如今,民怨四起,战争频发,而国君与神官勾结,仍每日耽于享乐,劳师动众,闭耳塞目——我并非要以此来掩饰本系父辈所做之事的荒唐,只是这样荒唐的事情已是触目可见,萨南达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走向衰落已是大势所趋。不要说皇室之人,即使当真是有神助的人,也无法凭一己之力扭转这种局面了。”
      室中顿时一片沉寂,只有坐在连尘身旁的女子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仍痴迷于那一坛子酒,把酒坛子倒得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对于这位形态如同野兽般的女子的来历,连山无从得知。连尘也没有要说的意思。对于连尘,连山也了解的不多。大多有钱有势的男人都如同君王一般,通过与多位女性产下后代的方式来确保自己拥有得以继承家业的嫡长子。对于君王来说,连尘不过是在这个过程中,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的一步。
      连山在家宴上曾见过连尘送以祝贺的诗词,他只觉得对方的内心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但是连山早已屈服于命运,也没有劝说一位比他更无力的人抗争的勇气。
      他这样想着,却好像见到阴影中的龙纹发生了什么变化。他回过头去,只见龙纹的细节被火光照亮。
      连尘从怀中拿出随身携带的扇子递给连山。连山打开扇面,扇面上一片空白。他疑惑地看向公主,却见她拉下扇面,用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字迹一如往日所见。
      “连山,若你真的想离开萨南达,也不是毫无办法。”她告诉自己这位年轻的友人,“不久之后,君王将命人远渡东方,以带去我国的特产与财富,以向东方的国家彰显我国的威严。若你愿意,你可以随着这些掏空了国库的财富一起去到东方。虽然路途遥远且危险,但总比留在萨南达要更有希望。”
      连山待扇面上的字迹缓缓干了,将其收起放进了怀中。离开西河楼时,他看见壁上的黑龙纹样已消失不见。转头再看章离,对方摇开一柄纸扇,道,“事到如今,也不必瞒你。想必你也听说过十余年前更换神官的事情。世人皆知前任神官张岩蝉想协助‘祭品’逃跑,纷纷谴责她的不虔诚,但是,连山,你应当明白,或许从那时起,萨南达的落败就已可隐约窥见了,如今不过是更加明显了而已。至于张岩蝉这么做的原因,我们都不得而知。自她出逃失败后,她的家人受到牵连,被全部处以绞刑,只有弟弟张迁河当日不在家。几日后,附近的农户带着一具被水泡得发胀的尸体到官府讨要赏金,说这就是躲藏着的张迁河的尸体,连衣服都与走失那日穿得一模一样。”
      连山咂舌,“那么那到底是谁的尸体?”
      章离轻轻摇着手中的扇子,“那农户的儿子自某日离开家后,再也没有回去过。”
      连山不知道如何应答,只问,“你们不和我一起离开吗?”
      章离收起扇子,深深地注视着他,“不了,若是当真有缘,日后必会再相见。”

      在与使者们一起登上大船离开萨南达之前,连山只再见过连尘一次。她坐在为出使者们祈福的巫师之后,手边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精致笼子。那笼子里有一只奇兽,曾是他国的使者献给君王的礼物,只是那奇兽看着个头不大,性格却极为凶猛,只有面对因无法站起而与它视线持平的公主的时候才显得温顺一些,便被关在笼中,由君王赠给了自己的女儿。
      连尘对他微微点了点头,就被人推着离开了。她坐在轮椅上,由宫人们层层包围。在当日的阳光下,宫人们的身影投射在地上的样子,像极了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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