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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辰
今日，是国母姜氏的生辰。
自从公子段死后，姜氏一直独守于寝宫，不问世事，她的生辰也在她的要求下格外简单，仅是儿孙们聚上一聚。
公子段是姜氏次子，郑伯胞弟。姜氏疼爱次子段，曾与段密谋，意图谋夺君位，却没想反被郑侯设计。最终，公子段兵败自刎，而姜氏也被郑侯送至颖地，郑侯甚至立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最后多亏颖谷封人颖考叔施计，才使郑侯亲迎姜氏回宫，母子和解。
思及这些往事，桑妫内心有些唏嘘，她忍不住朝席间众人望去，只见郑伯面含威严，不辨喜怒，公子突眼底含笑，公子突的妻子函姬低眸垂首，公子斖目光游走，公子仪专心饮酒，公子喜野眉眼含笑，姜氏慈眉善目……
自从桑妫嫁到郑国，还是头次这么齐全地见到郑国王室中人，竟让她久违地感受到几丝一家和乐、其乐融融的味道。
手臂一紧，桑妫迷茫地望向身旁的忽，只见他小声道：“面色这么差，可是身子不舒服？”
桑妫摇了摇头，旋即收敛心神。眸光交错见，瞥见公子突亦望了过来，他一如既往地满脸含笑，可那笑，却让桑妫觉得心慌。
那人太危险，以后一定要离他远着点。
可事情，往往是事与愿违。
宴席结束后，桑妫与忽正欲返回寝宫，郑伯身边的内侍忽然走来。郑伯召忽，桑妫只得独自回去。
桑妫不喜欢随时被人跟着，所以，她很少让侍女随侍，不过因为这次天色太晚，忽便叫了姜氏宫中的一个宫女跟着桑妫。
走在小道上，望着远处的宫灯明灭，心中一片静谧。夜很静，静到似乎只有桑妫一个人。
不对！桑妫猛然转身，那个随侍的宫女并不在身后。
桑妫这才明白，为何忽一定要找人跟着自己——一个人走夜路，真的很可怕。
黑茫茫的路，看不到尽头，似乎永远都挣扎在黑暗中。前方光影明灭，却又恍如眼中幻境，可望而不可即。茫茫天地，孤身一人，伸手探去，却又抓不住任何东西。
心中泛起一丝凉意，黑暗中，一只手抓住了她。
那手很粗糙，也很有力。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求生的浮木，桑妫下意识抓紧那只手，却于瞬间惊醒，便要放开，没想反被他握得更紧。
桑妫抬头，公子突带着笑意的脸撞入她的眼中。
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公子突，他都是笑着的——嘲讽的笑，无所谓的笑，胸有成竹的笑，装傻充愣的笑……可这会儿，他的笑是桑妫从未见过的。
那笑，很纯粹，带着些满足，又带着些恶作剧般的狡黠。
不得不说，这样的笑，很好看，这样的公子突，很奇怪。
公子突的笑脸骤然放大，“怎样？突可有忽好看？”
桑妫惊醒，才发觉手还被他握着。挣扎，却毫无用处。桑妫急了，朝四周望了望，“请公子自重！”
“夫人放心，不会有人打扰我们。”
桑妫瞪了他一眼。他笑，云淡风轻，“这手，夫人既然抓了，就别想放开。突既然抓住了，也绝不放手！”
多么熟悉的话啊……
“冯哥哥，阿桑拉着你走，阿桑绝不放开冯哥哥的手，冯哥哥也千万不要放开阿桑哦。”
那时候，初到陈国不久的公子冯在花园里迷了路，桑妫找到了他，牵着他回去。
……
公子突牵着桑妫，慢慢地走，走得极慢。桑妫挣扎不休，可越挣扎，公子突便握得越紧，到最后，桑妫痛呼出了声。
公子突停下步子，转头，“很痛？”
桑妫抿嘴不言，公子突还是笑，“抓得太紧，所以痛了；痛了，所以记在了心里。我要夫人记住这痛，记住……”
抓得太紧，所以痛了，痛了，所以记在了心里……
是因为痛了，所以，才记在了心里？
那她是因为痛了，所以才永远地将冯哥哥记在了心里吗？即便已身为人妻。
不，不是的，和冯哥哥在一起的七年，是她最快乐的时光，是那七年的欢笑让自己记住了他。
“你放手！”
桑妫不住地挣扎，手、脚、身体，全身都在奋力挣扎着。可是，没用。她哭了，“放手！”拼命地撕扯，挣扎，公子突好似动怒了，紧抓住桑妫的双手不放。身子不稳，桑妫踉跄地向后倒去……
风，在耳畔呼呼作响，前方，漫天枫叶中，冯哥哥正笑着向她招手。
冯哥哥，带我走，带我走……
.
那一年的陈国，正是深秋时节，叶子簌簌飘落，撒向满地枯黄。
树下，公子冯迎风而立，不少叶子散落在肩上、头上，远远望去甚是萧索。
桑妫快步跑上前去，扬起一脸笑，“冯哥哥。”
公子冯置若罔闻，只低头凝视着她。
桑妫伸手拂去他肩上的枯叶，还不停嘟囔着，“冯哥哥，你到底在这儿站了多久？”
叶子洋洋洒洒飘落，两三片从桑妫眼前划落。
身子一跌，桑妫倒入公子冯怀中，双手触到他冰凉的胸膛，凉意渗透入桑妫骨髓，惹来浑身战栗。
身体瑟瑟的，桑妫惊恐地伸手欲推，可手中始终无半分力气。
她如何能狠下心推开他？
从六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桑妫便傻傻地跟在他身后，无论他的眼中闪动着多少厌烦，无论他浑身的气息是多么冰冷，桑妫依旧跟着他。
桑妫心中所求，便是这个哥哥可以为自己停下脚步，和她一起玩。
桑妫喜欢这个哥哥，从第一眼看见他就喜欢。她想和他一起玩，就像和大哥一起玩的时候一样。
可是，这个哥哥总是不理她，他甚至讨厌她。
桑妫曾在父王面前大哭，父王只笑着告诉她，“我的桑这么乖，你冯哥哥一定是想和你玩的，只是他太害羞。”
于是，桑妫知道了，原来他是害羞……
后来，后来，后来……
好多好多的后来，让桑妫眼花缭乱却永远无法忘记的后来。
冯哥哥第一次对她笑，第一次对她发脾气，第一次牵起她的手，第一次背着她跑到陈国宫殿的最高处，给她指宋国的位置……
桑妫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目光变得温柔，他的气息变得温暖。
后来，父王将她许给了冯哥哥，让她做冯哥哥的妻子。
桑妫笑嘻嘻地问，“冯哥哥，什么叫妻子？”
冯哥哥只是面色怪异地盯着她，最后还是父王告诉她，“妻子啊，就是永远陪伴你冯哥哥的人，桑愿意与你冯哥哥一生相伴么？”
“好啊，好啊，我要做冯哥哥的妻子，我要永远和冯哥哥一起玩，我要永远陪着冯哥哥。”
后来，桑妫依旧缠着公子冯，她们依旧疯玩。
后来，桑妫长大了，也开始有了自己的小秘密，一个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她知道了妻子的含义……
她会是他的妻子，那个伴他一生的女子……
每次想到这些，桑妫都会红着脸把自己藏起来，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可心中却在盘算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她好想长大……
桑妫开始不敢见他，每次见他，脸上都像有一团火在烧，心中就像有一只鹿在撞，她不敢见他，即便她很想见到他……
他是桑妫生命中的一切，桑妫如何舍得推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公子冯放开她，手轻抚着她脸上的泪珠，眼中闪动着复杂的神色。
“桑……”
桑妫退后几步，哭道：“冯哥哥，是阿桑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吗？”
公子冯紧抿着唇，桑妫怕他生气了，忙手足无措地扯着他的衣袖，“冯哥哥……你别生气，是阿桑惹你生气了……你不要和阿桑生气，你不要不阿理阿桑……”桑妫哭得稀里哗啦，说得断断续续，口齿不清。
公子冯盯着桑妫扯着他衣袖的手，忽然笑了，笑得很纯粹。
他一把搂住桑妫，搂得紧紧的。桑妫已是不知所措，只颤抖着身子靠在他怀中，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良久，桑妫听见他说——
“桑，你是我的……”
“这辈子，你都休想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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