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谣言
2004年。
兰相宜坐在校长办公室，腿不受控地微微发抖。崔惠善老师把手覆在她死死扣住膝盖的手上，捏了捏，抿着嘴对她笑。她也拉扯出一个笑容。
除了崔老师，办公室里还有校长，坐在面对门的沙发；教导主任和初三的老师，坐在校长左侧的沙发；权镇宇和一对中年男女，坐在校长右侧的沙发。三方构成半包围结构，让兰相宜感到十分压抑。
“……我要为我的行为，向相宜同学道歉，作为国际转学生，她应该得到更好的对待，我会反省，把对同学的热情限制在合理范围内。”
权镇宇不疾不徐地陈述着，脸上适时展露出真挚的懊悔。
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诚意。一个好好穿着校服、坐姿端正的男学生，用那张校园剧温柔男二号似的脸说出的道歉的话，任何人都会觉得应该原谅才对。
所有人看向兰相宜，等她说出该说的话。校长室里寂静无声，她看见校长背后的窗外，雪大片大片地飘落。提示铃的旋律忽然远远响起来。
“对不起，我不确定有没有理解对权镇宇同学的话。”兰相宜等旋律结束后说，“在我的国家，权镇宇的行为无疑是性骚扰，现在他是在说，这只是不合理的热情？”
校长清了清嗓子，端起茶杯。
教导主任大声说：“性骚扰？不是，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能这样说话！不害臊吗？”
权镇宇旁边的那对男女已经放弃维持假笑，而他本人倒气定神闲，耐心而柔和地说：“相宜啊，学长真的没有恶意。原谅我吧，好吗？”
她无视权镇宇，将视线扫过教导主任，停留在校长的脸上：“我希望，权镇宇同学，能按照法律，受到相应的惩罚。”
“真的不原谅我吗？”权镇宇挑起眉毛，停了两秒，忽然转向崔惠善，“崔老师，您教我原谅，怎么不也教教其他学生呢？我原谅的事还更荒唐来着。”
“什么？”崔惠善一头雾水的样子。
“升班聚会之后，在我家的车里……没想起来？非要我直说？”权镇宇笑了一下，“不是做了吗，我们？”
“什么？！”
权镇宇接着说：“即使老师不该这样对学生，但您求我原谅，我不是就什么都没说吗？现在我和相宜有一点小小的误会，您不仅不帮我劝劝相宜，还怂恿她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真是让我寒心呢。”
“一派胡言！”崔惠善几乎跳了起来，慌乱地扫视在场的人，“我绝对没有做过这种事！”
权镇宇朝旁边的男人伸手，对方将一个播放器放在他手中。
“这是行车记录仪录到的，听听吧。”
那个播放器传出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动作与真皮座椅摩擦发出的响动，零星夹杂着几句话，是一个带着醉意的女人说的。
“第一次？没事，老师教你……”
“舒服吗？”
之后女人没有再吐出完整的句子，只有喘息和令人脸红的哼鸣。
…………
直到权镇宇关掉播放器，崔惠善一直在摇头，循环说着“不是，不是我”。她的眼神堪称惊恐，她将在场的人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她想和迎头泼下的脏水划清界限，但她自己也不明白，音频里的人声为什么和自己的声音那么相似。
权镇宇身边的女人拿出一个文件夹，放在校长面前的桌上。
“权镇宇先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母，否则这份起诉书早就送到法院了。小小年纪就如此善良，还耳濡目染继承了权家维护体面的大局意识，我们权镇宇先生真的是很优秀呢，不是吗，校长？”
这场面谈莫名其妙地结束了，原本的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反而制造出新的问题。
关于崔老师的丑闻迅速传遍校园。兰相宜每天都去办公室，上午一次、中午一次、下午一次，但三天了，崔老师都没有出现。
倒是权镇宇和他的跟班，总是优哉游哉地出现在初二年级的楼层，持之以恒地和兰相宜搭话。
“我给你出个主意吧！主动去撤案，好好和解，权镇宇就站出来帮崔老师澄清。”大跟班郑斗海说，“你也想早点看到崔老师回来吧？”
旁边倚在走廊窗户上的权镇宇摆出宽容随和的微笑。
兰相宜瞪着他说：“她本来就是被污蔑的！”
郑斗海笑了：“谁在乎？”
“我们相宜真的好狠心，唯一支持自己的老师被害得连家门都不敢出，还是只在乎自己。”权镇宇突然凑近她，鼻尖几乎碰在一起，“但即使这样，我也好喜欢。”
兰相宜气得要爆炸，狠狠推开他，骂了句脏话扭头就走。
“怎么说脏话也这么可爱！”权镇宇笑着说，“相宜啊，要记得学长喜欢你喔。”
兰相宜一进班，就看见尹娜林和金素雅，一个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一个坐在自己的桌子上。
金素雅的双腿交替着摆动，盯着兰相宜，对尹娜林说：“妈呀，你也太丢脸了娜林，喜欢的学长在楼道对别人大声表白呢。”
尹娜林充耳不闻，把叠好的小纸鹤扔在桌上，又从书里撕下一页纸，认真地折叠。
班里没有一个人说话，明明是课间，却安静得像是上课中。
兰相宜对这种场景并不陌生。她走向尹娜林的座位，一边说：“喂，金素雅，上次被你坐过之后我的桌子变得很臭，你到底洗澡吗？还是有什么疾病？”
“你说什么！”
兰相宜没理她，从尹娜林桌上拿走一本书，说：“尹娜林，就那么喜欢我的书吗？那你拿走吧，我勉强用你的。”
提示铃响起，老师走进教室。权镇宇他们路过兰相宜班的后门，冲里面喊了一句：“你们两个干嘛呢？忘了我说过什么了吗？离相宜远点。”
金素雅悻悻从桌上下来回了自己座位。尹娜林走的时候试图从兰相宜手中拿回自己的书，可是实在抢不过来，瞪着她骂了句脏话回了自己座位。
老师刚开始讲课，兰相宜就举起手。
“老师，我想去医务室。”
“怎么了？”
“桌子，太臭了，熏得我头晕，还有点想吐。”
老师只当是她语言使用错误，并没有深究桌子为什么会臭，看她一副很难受的样子，就给了她假牌。
尹娜林没有去医务室，而是拿着假牌出了学校。
实在太担心崔老师了，不亲眼看到她总是不放心。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崔老师的场景。
“我还是第一次带国际学生呢！无论学习还是生活，有任何问题都随时来问我吧！一定让你感受到我国亲切友好的文化气氛！”
当时说这话的崔老师眼睛亮晶晶的，一脸毋庸置疑的真挚。她写了一张联络卡，上面不仅有移动电话，还有家庭电话和住址。递给兰相宜之后，还和她握了握手。
兰相宜下了公交车，走了十来分钟，爬了一个大坡，终于在一条巷子里找到了崔老师的家。
“崔老师，您在家吗？我是兰相宜。”她敲门后说。
房内有些动静，然后有人应了一声，又过了好几十秒，门才打开。
“你怎么来了？”
崔老师虽然笑着，但眼中成簇的血丝表现出十足的疲惫，鲜艳的口红显得她脸色苍白到憔悴的程度。
“突然过来，对不起，您的电话打不通，在学校也见不到您，我很担心。”
崔老师拉着她的手进门。
兰相宜觉得她的手冷得像在冷冻室冻过。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手非常热。
这是个很小的套间，玄关大概难以站下两个强壮的人，室内陈设也很简单，但一切都干净又井井有条的样子。采光很差，小小的窗户外面没多远就是另一栋房的墙壁。
崔老师说自己这两天感冒了，所以没去学校。兰相宜知道这是谎言，沉默着看她家里贴得这一张那一张的照片。一家三口笑得很开心。
“照片里的小女孩是您的女儿吗？”
“是的，叫姜贤，5岁了。”崔老师端着一杯热牛奶过来，放下后去拿空调遥控器。
兰相宜按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桌子，说：“被炉很暖和，不用开空调了。”
她听话地趁热喝牛奶，回答崔老师对她这几天学习和生活适应方面的问题，然后说：“崔老师，回来工作吧，我会让权镇宇澄清他对你的污蔑。”
崔老师愣了愣，说：“这是我和他的事，最近我在咨询律师了，你就照顾好自己，好吗？”
“律师怎么说？”
开门声打断了崔老师的回答。
“妈妈，我回来了。”开朗的女孩声音。
“老婆，我回来了。”开朗的男人声音。
兰相宜跟着崔老师去玄关，向老师的丈夫问好。
小小的姜贤脱了鞋冲过来，一把抱住兰相宜，仰着脸奶声奶气地说：“姐姐，你好漂亮！”
兰相宜蹲下，摸摸她的头，笑说：“谢谢你小贤，你也很漂亮。”
在崔老师的极力要求下，兰相宜留下吃了晚饭。离开时姜贤哭闹不止，喊着“漂亮姐姐不要走”，最终兰相宜答应以后再来看她才停止哭泣。
外面又在下雪，崔老师丈夫的小旧货车谨慎地穿出小巷，开上大路。雨刷毫不留情地扫开无忧无虑的雪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收音机是音乐频道，放着兰相宜并不熟悉的老歌，开货车的男人兴致勃勃地为她介绍这些歌曲和歌手，时不时还跟着唱上两句。
她想起自己的爸爸，也喜欢深情地唱些老歌。
“停在下个路口就可以了，谢谢叔叔送我回来。”
“好的。”姜元说，“要常来玩啊，我们小贤真的很喜欢你。”
这一家人都很可爱。兰相宜决定用最简单快速的方式，让他们的生活回到原本的样子。
她打算明天一早就去和权镇宇达成协议，没想到现在在家门口就见到了他们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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