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戏子的故事（演艺圈）

　　被子，OK。洗漱，OK。仪容，OK。鞋子，OK。门锁，OK。

　　一一确认完毕，他打开窗，放下拴好的床单，如长发姑娘放下她的长发。拧成麻绳的床单一头触底，另一头绑在床柱上，缠了有十来圈。他的指尖流连着描绘床柱的轮廓，不舍地道别：“我要走了，独自去找寻那宝物的所在。在下一次拂晓之前，我必回到这座高塔，将宝物双手奉上。别了，Rapunzel，我纯洁无瑕的人儿，我的爱！”仿佛再也无法抵御恋人挽留的目光，他别过头，攥住床单的手掌却道尽铁骨柔情。毅然决然，从没装防盗栏的窗台一跃而下！

　　少年人颀长的身姿在早晨六点十五分的阳光中，有种脑干缺失的美。大饼铺的老板不禁看得呆了。不止是他，隔壁泡豆浆的，对面捏饭团的，斜对面煎鸡蛋仔的，早起下楼遛狗的大爷，丢垃圾的大妈，全都齐齐一呆。
　　他旁若无人地把手中的床单团成一团，再一绞，精准无比地扔回了二楼窗内——是的，楚眠双他家就在二楼。

　　“后生仔，你做啥跳窗啊？”大饼铺的老板第一个回过神来，搓搓被炉膛烫到的大手问道。

　　楚眠双见他长相憨厚老实，又有卖大饼这种正经营生，就走过去，跟告密似的告诉他：“大叔好，我家门锁坏了。要送我个饼吗？”

　　这本来是两个毫无逻辑关系的句子，经他这么一说出来，好像摇身一变成了什么值大钱的商业机密。卖饼的大叔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一时间竟被唬住了。木楞楞点点头，手上的饼被薅走都没知觉。半晌人走远了，才又木楞楞低下头：饼没了，手里多了张皱皱巴巴的纸巾。此时如果展开一看，就会看见上面是龙飞凤舞三个大字：

　　楚眠双

　　但憨厚老实的大叔果然如长相一般憨厚老实，只以为是团普通的垃圾，就顺手丢进炉里添了柴火。手上扔着，嘴里后知后觉地嘟囔：“唉，那饼还没熟呢……”

　　这厢楚眠双送出了开天辟地头一份的亲笔签名，吃上了久违的热饭，也感触良多：“这饼子有点发粘，也没什么滋味。明天换一家手艺好的吧。饭团我所爱也，鸡蛋仔亦我所爱也……嗯……”丝毫没有吃了霸王餐的愧疚不安。不过没关系，这种可耻的行为将在后文遭到惩罚。

　　却说楚眠双他吃完大饼，驱动11路，一边消食一边问路，走得帆布鞋里沙砾磨成了水泡，终于赶在午饭前给他摸到了影视城。
　　黑鸦鸦的人群穿行在白墙青瓦的建筑群中，大部分是游客，剩下的是工作人员。打眼一看，同时有两三个剧组在拍摄。说是两三个而不是三个，是因为其中一个剧组不同于另外两个，摄像不像摄像、演员不像演员，各职不就各位，显然还没开拍就出了问题。跟井然有序的另两组一对比，简直乱成了一锅蚂蚁。

　　楚眠双在围观人群中挤过来、挤过去，艰难地挤到了那锅蚂蚁边上。从近处看，果然更像热锅上的蚂蚁了：
　　执行导演腋下插着个纸筒，手里抓着个对讲机，脖子里还夹着个手机，扯着嗓子走来走去，好像哪块地板烫脚似的；不远处的空地上，反戴棒球帽的摄像师半是拖半是抱着相机架转悠，换一个地方叹口气，叹一口气换个地方；相机正对着摄影棚，一堆人在仿明清式样的民居里忙活搭景、搬道具。
　　斜对角支了个凉棚，约莫是主演的古装男子抱着臂在底下转来转去，时不时伸出脚给凉棚支架来一下；梳化组人均随身携带五六根化妆刷，跟抱着袍子的服装组画着8字绕来绕去，碰到一起就面面相觑一会儿，再接着绕来绕去。

　　楚眠双围着热锅找啊找，总算在凉棚另一边找到了集体农民蹲的群演组。他估摸着唯一没穿戏服的那个应该就是领队，于是凑上去问：“老师好，你们还招群演吗？”

　　群演领队张望着摄影棚那边的情况，爱答不理地敷衍：“满了满——”话音未落，冷不防面前晃过来一张大脸。虽然是张好看的大脸，但什么脸贴太近都会失去美感，领队于是吓得一抖索。

　　“老师，您别看我年纪轻，其实我吃得不多，会得不少。除了演戏，我还会化妆、打光，摄像大哥那边缺人手了我也能上，实在不行我还会点木工，道具组赶工我也能打个下手，我什么都能干——”楚眠双发动三寸不烂之舌，准备将毕生所学一一道来。要不是看这里没拉威亚，他还想毛遂自荐混个武替。

　　“不，不用了。”

　　话头被领队的一再截断，楚眠双也没办法了。果真脱离人民群众的艺术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都怪他上辈、不，他一个大学肄业的19岁男青年能有什么群众经验？
　　既然出师不利，那今天就干脆先鸣金收兵，待到来日再战也罢。

　　然而正当他退回社交距离，准备打个招呼江湖再见时，领队反倒凑过来，细细打量他的脸盘子，还越看越来劲儿，好似在琢磨这盘子跟家里的碗筷合不合衬，又开始考量这盘子该从哪儿开始上釉。
　　楚眠双则屏住呼吸，盯着领队锃光瓦亮的头顶，琢磨当个群演到底应该牺牲多少，逐渐陷入破坏他人家庭该判几年的思考。

　　末了，领队一拍脑门，召唤副导演：“老秦，之前那谁甭找了，让他顶上！”秦副导响应召唤，从热锅里飞奔而来，顺着领队的视线看到犹自茫然的楚眠双。秦副导懵了一懵，来不及品鉴这小孩的脸盘子，倒先想起来：“这不孙亮上次骗来的娃吗，后来知道咱拍的啥跑了那个？你不跑啦？”

　　领队丈二摸不着头脑，“啊”了一声，“合着他就是一开始公司定下又突然不演了那个，小楚？那他刚才咋又突然跑过来说要当群演呢？”两个中年男人凑到一块，秘密合计了一会儿，决定到嘴的鸭子，尤其是飞了一回的鸭子不能再让他跑了。

　　只见领队清清嗓子，几乎不给人插话空间地拍板：“这个小楚啊，你来当群演是吧，好，那这个群演你先当着。还有你说什么都能干是吧，那我们这刚好有个……咳，有个角色空缺，你给他兼职一下吧。啊，别的也不需要你多做，什么摄像灯光道具的，你把戏演好就行。薪酬方面呢你也不需要担心，我们给你出群演和……和另外一角色的两份，好吧，两份。我们这就开拍了，等今天结束你过来把合同签一下，啊。”

　　打着哈哈说完，领队立马从背后掏出一个大喇叭，面向全体通知：“各组就位了！人找到了，准备开拍！”紧接着又是一串一气呵成的指令，又是让走位又是让补妆又是定景，一晃眼整个剧组都动了起来。

　　楚眠双看着那眼熟的电动喇叭，心里浮现出某种预感。正巧对面走过来两个梳化组的姐姐（姑且叫着），他试探着上去攀谈：“导演肺活量一直这么好吗？”

　　“刘导说话就是这样，噼里啪啦不带停的，他一开讲别人半天插不了一句嘴。小心着点啊弟弟，被刘导骂那可真是，能给你从早念到晚，你都逮不着机会溜……”说话间两位梳化已经进入状态——居然是冲着他来的，一个撸下手上圈着袖口夹着的发绳发带发卡，正飞快帮他整理碎发；另一个左右开弓，左手嗤嗤嗤往他脸上喷化妆水妆前之类的东西，右手拿着粉饼一顿拍。

　　楚眠双在化学物质的味道里恍然大悟：首先，领队不领群演，领衔导演；其次，与其说是群演兼职一个什么角色，不如说是另外那个角色兼职群演，而且看样子那个角色还是主演级别的，不然哪能配备两个化妆师；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那关键的另一个角色，怎么感觉不太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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