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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在他还上学时,曾经去一家面馆吃凉拌面,但那天店家的麻酱汁用完了,就只给他撒盐拌的。
他没有生气,吃了之后还意外的喜欢上了那个朴素的味道。之后他再去时,只准店家给他放盐,不准放麻酱,直到现在他都对这个做法的凉拌面念念不忘,有时自己也会做。
每次到我们的‘相恋纪念日’或是其他的节日,他也只会领我去一家小菜馆,还只点两碗打卤面,一碗八块,两碗十六。满满上尖的一碗手擀面,配上他最爱吃的鲜甜口的鸡蛋卤,他能吃的满脸堆笑。
面确实好吃,但在我看来节日应该吃的好一点,再不济也得点两个菜,不然显得不重视,面也是可以平常来吃的嘛。
而他却一脸严肃的跟我说,人家店家的灶大火大,一碗是不给煮的,两碗也才勉强,平常老来吃会给老板添麻烦的。只要两个人能一起来吃就很有意义了,不需要其他多余的东西来衬托显得重视。
我跟他说那也可以点菜的啊,面当主食吃嘛。他就对我挑眉说,那你可不要浪费,菜和面都得吃光光。
说着,便把他那吃半天才吃了一个尖下去的面碗推给了我,我也来者不拒,一碗半的打卤面刚好吃饱,也确实升不起点菜的心思了。
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把一块我看来平平无奇的鹅卵石当做‘世间珍宝’天天盘着;买十块钱刮刮乐中二十说自己直觉很准高兴一天;写的初稿能引得编辑多回复一句话便冲一杯白糖水奖励自己;画画时调出自己想要的‘味对’颜色也能跟我炫耀好久……
相反,在一些我认为很有意义的事情上,他却没那么容易满足,甚至他会觉得那些事压根是不值一提的。
比如说他预测到了黄金低点小屯一波,再在高点卖出大赚一笔,面无表情。在火车上响起求药的广播,他第一时间起身翻箱倒包,等人过来感谢却戴耳机听歌装睡。每周都会抽出时间去陪得了阿尔兹海默症的爷爷散步,走不动便坐,坐不住便背,走走歇歇背背,两三里的路,能出去好几个小时。
当我问起他为什么不对这些事情感到骄傲开心时,他却像看傻子一样看我,说:
“那些事都是理所应当的,应该的。如果对待这种事还得要求乐趣,那是不是有朝一日当你找不到做这些事的乐趣时,你就要逃避,不做了呢?能让我感到开心满足的事,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小事,也只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小事。”
如此使我醍醐灌顶的一句话,却在他口里如稀松平常一般说出来,让我突然意识到了我们两个的境界,也许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
虽然我以当铺合伙人的身份天天跟他待在一起,但有些时候父母叫我回去,我也不好推脱。
所以一个月里总有那么几天,我得离开他,回家去看看。
可有时事情就是这么好巧不巧,在我一次五月份前脚刚走,后脚他便发了高烧。
这些事情我都是后来才听他讲的,他怕告诉了我,我便马上赶回来。
那天,他发了四十度的高烧,店铺都没开,就在被子里穿着棉衣浑浑噩噩的捂了一天,除了吃药就是喝水擦鼻涕,他说他生平以来第一次烧的那么凶,脑子疼的好像被人劈开了一样,每次下床都得咿呀半天,才能鼓起勇气。
但就是这样了,他也依旧没有起过叫个人过来照顾他的念头。在硬挺了一天不见好之后,他才在第二天迈出了家门,自己挂的号、自己跑的化验,等人医生看到他的体温之后,吓得让他坐着别动,把其他病人都赶了出去,优先给他开的药。
医生跟他说,你这个状态应该住院,还要有个人帮忙照顾着才好。他却只是笑了笑,推脱了一句家离得近,其他人也很忙,反正之前化验也都是自己跑的了,也就不差这时候非得拽个人来了。
之后他又从一楼三楼来回的取药,试了青霉素与头孢全都过敏,最后只能再一次打了那让他嘴苦一整天的药。
就算到了这种时候,他还不忘跟人家护士开玩笑:说自己幸好没生在二战时期,不然青霉素过敏在当时可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嗝屁了。
至于这些事我后来是怎么得知的呢?因为我往常回家,他总会适时贴心的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到没到家,但那几天他不仅没有打电话过来,甚至我打给他的电话他也拒接了,过后好久才打了一串简短的文字回复我。
这种反常的现象我自然是得刨根问底的,所以在我回来之后,第一时间便是问他这些天忙什么。
他不是个爱撒谎的人,因此我问他便坦白说了,说自己这几天病了。
我有些恼怒于他万事不求人的性格,他从小就这样,我希望他能更依靠我一点。
但他说自己又不是真的下不了床走不了路,作为一个男人,弄那些娇气的惺惺作态有什么用?
我知道,我是说服不了他了,这个人,有时比任何人还要坚强,比任何人还要执拗。
在那一刻,我突然涌上一阵深深的无力感,以及那潜藏在其中的一丝不安。
他真的需要我为他做什么吗?他的人生多了我少了我有什么区别吗?
总之,在那一次生病之后,他把自己断交了好几年的医保重新交起来了,他开玩笑说自己老了,不像是年轻时可以瞎蹦跶也不怕得病的年龄了,这次看病就多花了不少钱。
虽然他这个人素来节俭,可他也不是那种把几百块钱始终放在心上的那种人。
现在想来,他在我们刚确立关系的第一年,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而我对他的关心也总是流于表面,他那经常性的头痛,我有很多次深究的机会,但我没去做。
人就是这样,误以为自己很深情,误以为自己很用心,误以为自己做到了。
我是个凡人,但我不想为自己辩解。
那让我感到恶心。
…………
我们的关系,似乎从一开始便没有什么‘进展’。
虽然在床上,他是承受的一方,我是进攻的一方。
但在离开了床,正常生活中,却永远是他比我更主动,什么事情他都能比我想的多好几步,等我什么时候慢悠悠赶上了,他便会笑眯眯的夸奖我几句,然后在下一个目标处等着我。
我一直在被他牵着鼻子走。
因此,当他觉得我们两人的关系只是共同生活、彼此相爱就够了时,我是没法跳出他的画牢,去追求什么海誓山盟、相守一生的。
我试着作出过努力,像大学生约会一样请他吃饭、看电影、寻找幽静好景色的地方跟他表白,像新婚夫妇一样关上大门在卧室、客厅、厨房、各个能留下痕迹的地方,整天的疯狂索取对方……
做这些,只是为了说出那句‘请永远跟我在一起吧’的铺垫。我知道他很投入,我也知道他很爱我,但他每次听到这句话,却总是露出哄小孩子一般的神情。
我许是被他这种神情三番五次的出现惹怒了,我作出了一个冲动且使他为难的决定,我买了两枚钻戒,让他跟我一起在众人面前承认恋情。
我不是不知道他家人有多么传统刻板,也不是不知道他的家庭身份本就很尴尬了,如果这样子做只能让他目前还艰难维系的亲情碎个满地,但我依旧这么要求了。
我不否认让他的身边变的只剩我一个这件事,让我隐隐的感到兴奋。也不否认自己曾冠冕堂皇的想,即使我们只有彼此,我们也能相守的好好活下去,而我会加倍报偿我让他失去的那些东西。
但现在想来,他是对的,我确实有些太过于天真了,也太过于自私了。
占有欲是爱的一种表现,但占有欲并不代表爱。当时的我,想必是欲望压倒了爱,动机本就不纯,又怎么可能做到自己所妄想的那些事,又怎么可能奢求那么智慧的一个人相信我的那些话。
他没有相信,但他却感到愧疚,他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来安慰我,在那事上对我极尽忍让。他被我弄得脸上都是泪痕,却也不忘在睡前抱着我这不懂事的大孩子的头,一遍又一遍的轻声许诺道:
“请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觉得这辈子就是你了……请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觉得这辈子就是你了……”
当时的我根本不知道他这句不断重复的话分量有多重,我甚至还得寸进尺的气恼他敷衍我的心意。
哈哈……
写到这里,我笑了,我笑自己的无耻。
你这个混蛋,总是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那个用情最深的人,可从来都不是你啊……
正因如此,你才能苟活于这个世上,还成为了人家口中说的人生赢家。
而那个真正用情深的人,你却只敢在人很少的日子,为他献上一束花,抹去一把灰。
甚至不敢倒酒,因为他,不喜喝酒。
…………
他父亲,最近开始来店里缠着他要钱了。
那个人,是本性难移的,他父亲赌了一辈子,曾经有几年倒也辉煌过,甚至给他的三个儿子一人置办了一间房。
但他落魄时,却没有人想去拉他一把,毕竟他这种人,似乎这样的情况是命中注定的。与其把已有的东西也陪他扔入那永无止境的深渊,还不如守好自己的那一份,让他自生自灭,也算他为后代积了些德。
不过,我的爱人显然不是那样的人。
所以当他父亲说要卖掉他的房子时,他二话没说,跟着他父亲跑完了所有程序。
他似乎从来没有留恋过这些身外之物,在他看来,反正也是他父亲给他的东西,那么就算收回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万事不求人,即使父母也不例外,这就是他。
当年是,如今也是,即使这间当铺是他父亲补偿给他的,也是他一手经营起来的,但他还是认为人应该靠自己活着,即使这铺子如今被他父亲收回去,他也别无二话。
所以只要店里有的钱,他父亲来要,他一定会给,他有时甚至得借钱收货,把利润分出去一部分来保证经营。
我便是他最大的债主,但每次他借我的钱他出货了便会归还,还会附上利润,对于我有多少钱,他对他父亲也是只字不提。
似乎他是担心他父亲朝我借钱?但依照我对他的理解,我觉得他更多是嫌麻烦。
他在这个家,是有话语权的,但他从来不用,所以表面上来看,他父亲就是一家之主,说一不二。
而他也不止一次的跟人说,他只是个看店的,他父亲才是掌柜的。
可明明,牌匾上的电话是他,营业执照上的姓名是他,整天忙里忙外的也是他。
这个人,似乎缺少一股人气,‘为自己而活’的人气。
我隐约的觉得这不是一种好的心理,想要领他去找心理医生。但转念一想,他这算不算得上是无欲则刚呢?我便对自己的决定犹疑了。
后来我花了很多时间去想,才逐渐知道了所谓的‘无欲则刚’就是等同于‘不为自己而活’,他虽然本身没欲望了,但却会为身边人的欲望而努力。
可是过刚就会易折,只能依附于他人愿望而存在的心理,显然是不健康的。但当时的我,却竟然认为那是一种美德。
想来这种纯粹的人实在太难遇到了吧……想来我也是他性格的受益者吧……想来我被封建的那套君君臣臣子子涂毒不轻吧……
我终究没有阻拦他,才使得他走上了那条自毁的道路。
…………
可能,他在第二年,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了。
所以,当他戴上戒指,回到家中跟所有人坦白,他是个gay,这辈子就认定我时。
他的脸上没有忐忑、没有期盼、没有恐惧,那些寻常人出柜时的神情,他有的只是释然。
他早就知道结果是怎么样的,但他还是那么做了。
只是为了讨好我吗?那我的面子未免太大了,他付出的也实在太多了。
思来想去,似乎唯一合理的可能,就是他早在那时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并做好了之后的打算。
他被家里人赶了出去,而我则沉浸在幸福的海潮中,我认为这样他就获得了自由,我们可以换个城市换种方式生活,等待他们的理解。
可当时的我又怎会知道,这非但不会给他自由,反而是在一点点抹杀他与这人世间的关联。
他出柜的消息他母亲也知道了,但那个当年疯狂求取真爱的人如今已经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如今的她不仅不理解这种行为,还认为是他那位已经变性的朋友所影响的他。
他母亲与他通过几次电话,其中不乏有他母亲对他哭求,让他变‘正常’的话语,而他只会对此低低的笑,不做任何解释。
久而久之,他母亲便也放弃了,她的人生,已经经不起折腾了,现在的她,只想安稳的度过下半生。
他用了一个月,将当铺的一切事物交接给了他的哥哥,随后他便净身出户,跟我离开了他父亲所在的城市。
自从离开了那里,他对着远处、天空发呆的时间便越来越多了,以至于有时看着他的那种神情,我都会心里生出一丝惶恐,好似这个人下一刻就会羽化而去,让我连一丝泡影都抓不到。
但转过头,我们的视线相交时,他那眸子里的温柔却也绝非作假,能如此温柔看着我的人,又怎么忍心不声不响的弃我而去呢?
我猜的是那般对,我又是那般有恃无恐。
我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了……亦或者说,唯一的枷锁?
我该感到庆幸吗?还是该感到惶恐?
即使如今的我知晓了他对我的所有计划,也依旧没法回答。
毕竟他给人的感受从来就是这样的,让人从苦中品出甜,甜中又总会带点苦。
…………
接下来的一年半,我认为我们是在幸福中度过的。
我跟他去了很多城市,还领他去看了看大海,当时的我难以掩饰的兴奋,毕竟那是我平生的两个最爱,大海与他,都在我的身边。
如果时光能定格到那一刻就好了,虽然这是幼稚的说法,但他的离去,把我再去看海的勇气也带走了。
因为只要看到海,就会想起他。
当时是有多幸福,事后便有多残酷,我已在不知不觉之间,把他和大海绑定在了一起,他们之间的共同点是如此之多:
都能让我感到幸福,都是那般深邃,都是那般包容,都能够接受我的一切。
但即使是那样幸福的一年半,偶尔也会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很不幸的是,那声音来自于我的家庭。
我父母认为,是他勾引了他们的儿子走上了邪路。特别是当他帮我打理钱财之后,那种不和谐的声音达到了顶峰。
他们认为他是图我的钱,我会被他骗的分文不剩。可他们不知,如果真是这样,我也心甘情愿,更何况,那个人是从来不屑也不会做那种事的。
在他天才般头脑的打理下,我那一百多万不仅没有因为四处游玩而耗费,甚至如果算上他作为当铺老板时给我分的利润,更是不减反增。
但这些事,我没法证明给他们看,其实有时我也会觉得身旁这个有体温的人是如此虚幻。
他怎么能这般无欲无求?怎么能这般全不为己?到底是他的降生是个错误,还是他本就降生到了一个错误的世界?
我没法证明他是好的如此纯粹,所以他也或许早就猜中了有那么一天。
我的母亲有一天亲自登门了。
她一进门,我就感觉到了她的敌意,是冲着我身边的他去的。
期间她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但最核心的也就那么几句:
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放过我儿子?
我儿子跟你不同,他还有着前途,如果你对他有感情,你该放手。
如果你想要钱,一百万还是两百万都可以给你,如果你图的是这个,你也该放手。
不得不说,我妈的话说的是如此毒辣。
感情、钱,她都算在内了,她其实不是不理解,只是不接受罢了。
她不接受自己唯一的儿子,以后跟一个男人过一辈子,不成家,没孩子。
说完这些话,我妈便扔下一张支票走了,当时的我其实已经不知所措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我妈的说法。
而他在听了那番话后,也在床边坐着望向远方,久久不能入眠。
又是那个眼神……能烧掉许多支烟的眼神……但他不吸烟。
我有时会想,也许他应该学会吸烟喝酒,那样的他好歹还有点人气,也不必这么清醒的面对痛苦。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突然抱住了他,不断地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对不起他太多了……
明明是我缠着他,最难听的话却都冲着他去。
明明受益的人是我,却搞得他像是个贪财的骗子一样。
明明我应该站起来保护他的,却因为自己的懦弱而无法驳斥母亲。
更无耻的是,这样自私、懦弱、对不起他的我,却还期望着他抛却最后一点尊严,还留在我的身边。
当时的我,惊喜他听到了我的心声。但现在的我,却知道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他为了我什么都放弃了,童年、青年、乃至生命,又怎差这一点点尊严?
他对我说了这么一番话:
“我消极,但我不放弃。”
“我忧郁,但我不厌世。”
“我爱哭,但我更爱笑。”
“我没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所以我温柔以待他人的命运。”
“我肯定没有我说的那么美好,但也肯定没有人说的那么低劣。”
我不知道他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给自己的人生下的这个盖棺定论。
当时的我听得云里雾里,但却也能隐约的感觉到,他不会离开我了。
我当时欣喜若狂,想尽办法与他温柔的缠绵。
我当时的理解没有出错,他确实不会离开我,一辈子也不会。
因为他的一辈子,只剩下最后一年了。
…………
他病的症状,已经到了没法掩饰的程度了。
经常性的低烧,呕吐、心悸、头痛、呼吸困难,即使我是个傻子,也知道这不是什么简单小病的症状。
我拽着他去医院检查,他没有反抗,早晚我都会知道的,这对他的计划来说没有什么分别。
当我听到那个噩耗时,我感觉眼前的世界都像是褪了一层色,整个身体又是僵硬又是颤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相反,那个真正患病的人,却能在我没告诉他之前,清晰的说出自己病症的名称与详情:
“脑胶质瘤,应该是三型了吧,位置在间脑贴近脑干,应该压迫到维生功能区了,要不然不会这么早就呼吸困难的。”
我诧异,随后便是恼怒,我第一次那么粗暴的推搡他,扯起他的领子,压抑的声音是从我的嗓子中一点点挤出来的:
“你早就知道……你为什么不治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还是那般平静,我的反应他似乎都有预料,甚至可能连怎么应对他都提前想好了:
“我得知的时候,就已经是二型的胶质瘤了,我自己问过很多医生,也查过很多资料,这种瘤从一开始就不是良性的,它只会持续的增生。而且长得位置还是在最深处的间脑,即使做手术,我也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我只是想尽可能的多陪陪你,但没想到它来的这么快……”
我呼吸急促的要命,对着他不管不顾的大吼:
“那你也应该早点告诉我!我们之间难道没有爱吗!?我们之间难道没有信任吗!?你就没有哪怕一次依靠我吗!?你知不知道……就算不手术,也有其他的治疗方法……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想离我而去吗?”
他的神色终于被我质问打破了,他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后哀伤与泪水也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他那还在强行平稳的声音,透着一丝绝望被他缓缓道出:
“还能有什么治疗方法……无非是放疗与化疗罢了。是,它们确实能让我多活几年,可是我还没到三十岁啊,前两年我更是人生中最好的二十七八岁,如果从那年开始,我就开始掉头发,变成一个病秧子,事事都得被人照顾……你不觉得,那对我有些……太残忍了吗?”
说着,他望向我,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平生第一次让我没有感觉深不见底,但我却没有胆量望向那伸手可及的哀伤河滩。
毕竟是我屡次对他的疏忽欠缺,才导致的我这么晚才发现事实。他在得知自己病情后的痛苦与挣扎我没有分担,那么他最后下定决心作出的决定我自然也没法置喙。
其实我所有的愤怒,都是源于自己那自以为深情、却不负责任的爱。这种畸形且不完全的爱,惯性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在我得知他的病情之后,第一时间想的也是怨恨他的隐瞒,质问他的用心,想把自己从中撇得一干二净。
我无奈的得知这个真相的时候是如此的晚,晚到我开始痛恨厌弃自己,我痛苦的闭上眼,紧紧的抱住他,花费了很长时间都不能让自己的呼吸平复,过了很久,哀求的声音才从我的口中说出:
“就当是为了我……就当是为了我好吗?咱们不做手术,接受治疗吧,不要离开我,不要这么早离开我……求求你……”
我能感觉到他喉结的哽咽,也能感觉到自己肩头的湿润,他的悲伤都是无声的,我感觉过了好久好久,他才哑着嗓子,回了我一声:
“好……”
…………
他接受了治疗,从此成了医院的常客,一个月中有半个月的时间是住在医院的。
在过了那极悲伤的一天后,他似乎开始寻找一切有趣的事物来,甚至拿自己的病情开玩笑:
“等这些头发全都掉光,我就买上一堆漂亮的假发,一天换一个发型。以前我三番五次的想留长发,都让我爸拽着给我剃了,就去见你那回,那头发都是我费尽心思才留到肩膀的,但也没留长久。这回随便他剃,剃也白剃,哈哈。”
“我感觉我现在越来越敏感了,你碰我一下,那感觉能在我身体里回荡好几遍,而且最早做那事感觉到的痛,现在是一点都没有了,你是不是把我变嬴荡了?那你可得给我负责!”
“你看你看!我的胸是不是发育了!?原来好像没有这么大吧?今天早上起床好像还渗奶了,前衣襟都湿了,这要是让我那朋友知道了,她不得气死,她为了变性可是花了好多钱呢,但我可是免费的!”
我知道他说的这些现象背后的原因,所以我笑不出来,但却又不得不笑,我不想让他看着我整天挂着一张苦脸。但眼睁睁瞅着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又实在不知道自己这层脆弱的面具到底还能撑多久。
所以我只能找些其他的事来转移他的注意力,只要他身体状态还不错,我就会领他到处散步。
有一次不知怎么,我们走到了一所小学的门口,他恰好累了,便在小学的围栏旁坐了下来。太阳西沉的时分,果然没多久那所小学便放学,而他瞅着从教学楼汹涌而出的孩子,隐隐有些出神。
能听到不少孩子吵着他们的家长要橡皮泥,说是明天的美术课要用。
那些家长听了,有不少就近去对面的文具店买了,而孩子心性就是贪玩,真把橡皮泥要来却等不到第二天美术课,早早就拆开玩上了。
我能感觉到他的注意力一直在这件事上,隐隐感觉到他对橡皮泥感兴趣,但还没等我开口说要给他买,却见他站了起来,说了句走吧。
我有些着急,当时我想尽一切机会补偿他,所以我急切的问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莽撞:
“我看你对橡皮泥感兴趣……都看半天了,怎么这就要走呢?”
只见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随后自嘲的笑道:
“我有表现的……那么丢人吗?那好吧,既然你都看出来了,我确实对橡皮泥这件小孩玩物有些耿耿于怀。但你要是现在给我买过来,我没有那个心思,也没有那个精力去玩,它只能让我引发一些回忆,还是不太好的那种。”
我被他的话有些噎住了,站在那里,半天不知该怎么张口。
他是那么的善解人意,他从我的眼神中看到了探究,或许他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生硬,所以他主动讲道:
“在我正式上学的第一天,我姥姥为了哄我不哭,破天荒的用五块钱买了一罐橡皮泥,我很珍惜那柔软的触感,以及当时而言很稀奇的香味,所以自己没舍得玩。我第一天所分配到的同桌以跟我交朋友的理由借走了橡皮泥,等他下午还我时,整罐橡皮泥的颜色都混乱了,失去水分干干硬硬的……”
“后来,他只当了我一天的同桌……小学五年,他也没当过我一天的朋友。”
他说这些话时,一直看着我的眼睛,此时我才后知后觉的想起那遥远的记忆,我童年玩伴黑胖的那个提议,和他自豪做出那恶劣之事的样子。
我猛地有些愤怒,拽着他便往家走,他能感觉到我的异常,所以先知先觉的说:
“不要想着报复,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今天表露出来不对的神情,是我的问题,我下回会更注意一些的。”
这怒气一旦来了,就要有个发泄口,他说话间将我发泄的途径堵住了,我便对他发起了脾气:
“你的意思是以后你要对我都藏着心思?把我当一个陌生人来看待?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认为表露自己的想法是一种错事、麻烦事?你就不能放过你自己?让我帮你分担一些?我真的不知道你把我当什么了!”
他被我说的有些哑口无言,看着我的脸色好一会,才斟酌词句的说道:
“你是我的爱人,你关心我是你爱我的方式,但有些事我长久以来有一套自己形成的处理方式,它十几年来一直运作的很好,我没法取缔它。我跟你说过的很多人和事,我都已经在心里与它们和解了,这么做不是放过伤害过我的他们,反而是放过我自己。”
“报复是这个世界上代价最大的事,因为人之所以会被施暴,肯定是因为被施暴者先天或后天的某些不足,虽然在正义上这是被害者有罪论,但在人性上来说这就是破窗效应。因为有欠缺、有弱点,今天不会被施暴,明天也会,后天也会。”
“也许被施暴者会因为仇恨而变的强大起来,但其过程无疑是通过无数次复现被施暴时的心理,以伤害自己的形式达成的强大。用这无数次的被施暴换取一次报复的机会,这真的是一个合算的买卖吗?”
“我不是在逃避这些事,因为逃避不会有成长。我的这种和解反而是一种更强大的面对,我现在随时都可以报复,但是我不在乎了,真的报复回去也不会让我有快感,我完全可以用这个时间与精力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
“就哪怕,我的脆弱面还是有那么些许在意,但这种在意也只能短暂的影响我的心情,对我来说跟脚滑了摔一跤没什么区别,没人会因为摔一跤而耿耿于怀,不是吗?”
他说的是这般有道理,以至于变成了我哑口无言,而他抚上了我的脸颊,总结的说了最后一番话:
“也许这世上有那种我终究无法释怀的施暴,但很幸运的是我没曾遇到。我经常说我的诞生是一个错误,这并非完全是自卑厌世的体现,而是如果把事情加上‘是我错了’这个前提,那么很多事情都会变的对起来。”
“为了诞生我,我父母是正确的;为了磨砺我,校园施暴者也是正确的;我如果一帆风顺,就会有其他人承担不幸;这些不幸会滋生更多的不幸,正所谓冤冤相报,很多反社会人格与罪犯,都是由童年经历所引导的,是错误的父母与身边人影响的,而这些错误的父母与身边人又是被错误的童年经历所造就的,如此追根溯源,仿佛奇点爆炸都是错了。”
“所以,如果一个人真的很不幸,那么只要他认错,一切就都变的正确了起来。奇点爆炸是正确的,父母结合是正确的,欺负是正确的,被释放□□也是正确的……”
“你看,因为我的一个决定,整个宇宙都变的美好了起来。”
“所以,只要我错就好了,只要我不再犯错就好了……”
我惊讶于他的宏大叙事,紧密的逻辑链条,刚想发出感叹,眼前这个人却自己破功了。
只见他噗嗤一笑,手指开始在我身上画圈,神情轻佻的道:
“你还当真了啊?我哪有那么伟大,我就是一个普通的gay罢了,我衣食无忧,我还馋你的身子,也就是饱暖思X欲。看,我其实没什么不同,只是在你眼中我不同罢了……”
我被他牵着鼻子走,连话都插不上一句,最后能做的只是吻他,深深地吻他。
…………
他的病情更严重了,头发早已掉光,换上了他早已买好的五颜六色的假发。长期发热还使他的肺出现了毛病,每天都能听到他难以自禁的咳嗽,稍微说话说快了或者用了些体力,就会咳嗽的说不出话来。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也难过的无法自禁,以至于我开始寻找一些从他身旁逃走的机会,比如抽烟、上厕所、打电话,我故意延长这些事的时间,也只有在这些故意延长的时间中,我才能倾泻出我积累的悲伤。
这样回到他身边时,我才能戴上若无其事的面具,与他聊天、交流、照顾他、听他讲黑色的笑话。
他最近开始很难从医院中脱身,每过几天都会有新的症状变化,让他不得不去检查。虽然大多数的情况都是有惊无险,但他也从中意识到了以后这恐怕会是常态了,不会再有充足的时间让他随意安排了。
所以他便强硬的要求,务必再回他父亲的城市一次。
我以为他是要见他们,但没想到他却领我来了农村,看了一家又一家的农户,一亩又一亩的农田。
几天之后,我才逐渐了解了他让我看这些的用意,而他那时也正好把他的计划说了出来:
“给他们建大棚、修储仓、买农具吧,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需求,但他们自己有顾虑,不敢用手中支撑日常所需的现钱来换,他们怕万一。”
“你帮他们,他们的农作物出产之后,也肯定会优先找你。还记得我开当铺的时候,认识很多超市、饭店的合作吗?只要你能帮他们找到稳定的出货渠道,他们不会在意你从中挣多少钱的,哪怕你出的价跟外面人出的价完全一样,甚至低上一点,他们也会卖给你,因为是你帮他们扩大生产,降低风险的。”
“而且甚至从一开始,你就可以让他们以扩大生产产生的利润来还债,你还能挣一笔稳定的利息钱。更何况帮他们扩大生产的这些业务,也是有我们的从中搭桥,才产生的,那些建设的材料与工人,还会给我们让利,这中间的利润,数不胜数。”
“这是一个三方获利的局面,只要你坚持做下去,大了我不敢说,整合这个城市现有的农业、建设、人力、批发、零售,还是绰绰有余的。”
“再找个机会,把我爸的那个当铺买下来吧,他们不出一年肯定会因为经营不善举步维艰的。到时候你给他们小几十万,他们肯定会迫不及待将店铺转让给你的,你也就能名正言顺的动用之前那些合作了,这也算我最后为他们尽的一点孝心。”
他讲这些的时候,整个人神采奕奕,即使站在阳光底下,我也觉得他好像在发着光。
这一刻的他,好像没有了病痛缠身,朝不保夕。而是一个雄心勃勃,且愿意做实事,为人为己的青年企业家,他的道路充满着光辉,还有不知多少成就由他缔造,还有不知多少造福后世的好点子从他嘴里说出。
我不想这样的,我真的不想这样的。
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控制不住的哭了。
他看到我的泪水,显得有些惊慌,他抚上我的脸,有些茫然的问:
“额……是我哪里说的不对吗?你不要勉强,说说你的看法,我也只是这么想想罢了,也没真的做过,其中有多少风险都是未知的,你不喜欢做就当耳旁风听听得了,这几天就当是体验农家乐了嘛……”
他越这么说,我泪水涌的越是凶,我用手掌盖住自己的双眼,不想让他看我这幅没出息的样子。但溢出的言语却依旧把我暴露个一干二净: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为什么这么好的你,老天却不给你留在世上的机会?非要让我们这些平庸之辈给这世上充斥欲望,创造痛苦?”
他听了我的话,眼神越加的温柔,嗔怪道:
“傻样子,我哪有那么好?就算我真有那么好,让世界变好也不是动嘴说说就能做到的,其中付出的努力绝对不会少。其实我才是最狡猾的那一个,你发现没有?我动动嘴就把你征服了,让你心甘情愿的去做那些辛苦事,最后你还要记着我的功劳,而我却一直在躲清闲,当甩手掌柜。”
“我就是这么狡猾……且自私,所以我还要说一个更过分的事情,你一会听了可不要讨厌我,我就指望你上当受骗呢,你要讨厌我我就前功尽弃了。”
说着,他撤回了手掌,一只看着我,倒退了几步,当时西下的太阳正好落在他的身后,他背负着光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对我说道:
“我的爱人啊,我想当一个圣人。”
“这个概念还是我从漫画上看来的,那里说,圣人之所以能作为圣人,最主要的一点就是他们能在死后也创造奇迹。”
“在人活着的时候,他们有太多的机会创造所谓的‘奇迹’,这些奇迹终归是出于某种刻意,而只要是刻意而为,奇迹便失去了它应有的价值。”
“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给世界带来影响,但这种影响往往在人死后就烟消云散,不剩分毫。而圣人,在死后也能创造奇迹,就是因为他们的影响已经大到了个体的死亡也没法将其抹杀的程度了。”
“所以啊,我的爱人,你要成功,你要做好事,你要幸福美满,遇到我、被我影响要是你一生中最大的幸运。”
“你要做,我的奇迹。我来做,你的圣人。”
“好吗?”
我的悲伤更加无法抑制了,他苦心孤诣,做了这么多事,绕了这么大圈子,最后竟然都是为了我的以后着想。
他把我所有的心理建设都铺垫好了,所有该走的道路都指明了,让我今后的人生不会再有一点困惑,一点阻挠……我那将再也没有他的人生。
我怎么能拒绝他的良苦用心?我怎么能不悲痛以后再也感受不到他的这份用心?
我痛哭,但我不敢拖延,所以我大声喊出:
“好!”
他的笑更灿烂了,兴奋的扑将过来,与我紧紧相拥,在我怀里低低的咳嗽。
我的友人……我的爱人……我的圣人……
我的圣人啊……
…………
入冬了,从家里到医院往返,对他来说开始成为一件危险的事,所以他住院了。
每天我都会带着给他专门做的饭菜去医院看他,一开始是雇人做的,慢慢的我也学会了,就我自己给他做。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有一天能学会做菜,但因为我爱着他,想不到的也要做到。
但我仍嫌我自己,爱的不够,这是事实,因为爱就是没有止境的。
他住的病房是等级较高的,但也没到单间的程度,是一个宽敞的四人间。
每个床位都有自己的生活区,可以放不少东西,他在不久前让我把画板之类的带来了,平时他没事,就会在坐在窗边,画窗外的风景。
说是风景,但其实就是一棵榆树,那棵树长得高,在二楼正好能看到那棵树最茂盛的树冠。但如今快入冬,即使再茂盛,也不剩多少叶子了。
庆幸的是即使是入冬了,这边也不是完全没有鸟,还会有麻雀、喜鹊之类的在树上停留,叫上几声,让他的画里还能有些生机。
至于他画的主题内容……其实还是没变,他虽然在画窗外的景色,但却始终要把窗框窗户也带进去。相比之前要好的一点是:他那画中的窗户,至少是开着的。
但其实也没有好多少,因为这里是二楼,即使窗户是开着的,他也没法走出去。
画画是很累的,远比写书要累,所以他要是画累了、画厌了,就会斜靠在床上拿着笔记本电脑写书。
他的文风更加冷酷凌厉了,连为了过稿所增添的那一些悬念爽点都舍弃了。
我每次给他做完护理,闲暇了就会坐在旁边看着他写,偶尔会提一点建议,渐渐的发现虽然他文风冷厉、叙事晦涩、剧情也不近人情,但他想要描述的内核却无一不是好的。
其实光是他内核设想的高度,就已经是常人难以企及的了,因此拿去出版传统文学也完全没有问题,就算他的其他方面还有些欠缺,问题也并不太大。
我把这个想法与他说了,他点点头很淡然道,那就去试试呗。
但看他的表情,就能知道,他并没有当回事。
我也不多说,把他目前写出来的一部分打印了出来,往几家出版社投了过去。
结果并没有让我等多久,只是几天的功夫,就有两家出版社回了信,给寄去的稿子标注上了修改意见,并询问了后续的创作。
我很高兴,是一种怀才不遇的感觉,不过不是自己,而是我的爱人。
我认为这是他早就该得到的待遇,如今虽然来的有点晚,但也很欣慰。
我迫不及待的将那两篇回信拿给他看,本来他还在兴致勃勃的用笔记本写着,但看了那两篇修改意见之后,却沉默了下来,当天都没有再动笔。
问他为什么不高兴,他就跟我说因为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多的失误,正在着急思考怎么修改,之后再庆祝过稿就好。
他骗我,因为当天晚上,他就删除了自己写的所有稿子,并把那些回信也付之一炬了。
第二天我知晓了他的做法,很生气,我们又一次吵架了,或者说那是我认为的吵架。
我大发脾气的质问他,而他冷静的回答,仿佛连我生气都计算在内,一早就想好了怎么说一样。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我都这般无力。
他这次是这样说的:
“人死了,就应该安安静静的。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道德经》,其中有一个论点叫做‘反者道之动’,简单来说就是事物必然有向相反一面发展的规律。你越是着急我的书被人认可,那事物发展就越是会跟你的想象相反,他人对我的印象会是靠死亡成名、靠癌症炒作。本来也许会有人理解我的书、我的思想,但一旦有着那样的名,那样的有色眼镜,我即使写的再好,也会成为徒劳了。与其那样,不如只有你知道,你记得。”
“这是以宏观的角度上分析,若是以我个人的角度来说的话,我有一种自尊心——我如果真有本事,我就应该在我活着的时候、身强力壮的时候成名,为什么非要等到我病恹恹快死了、以至于死后呢?难道我的活还没有我的死有价值吗?”
“我不想那样……虽然生与死并没有明显的界限,但我喜欢纯粹,我坚持这可怜的纯粹坚持了一辈子,如果最后到了了却抛弃了,不是显得我很可笑吗?”
我无话可说了,他所做的每件事都是深思熟虑过的,没有一丝可供我反驳的余地。我突然感觉有些疲惫,自那天之后两天没有来看他。
我当时的心情很复杂,我想生气,但不知道自己该生什么气。我自责自己在浪费我与他所剩能相处的宝贵时间,却又在家门前徘徊,想见他又不想见。我震惊的厌弃自己难道不爱他了?但又在夜晚不能入睡的担心他过的如何,有没有照顾好自己。
那是一种什么状态,我至今也不清楚。总之,我最后在第三天早上,想起了他的笑脸,鼓起勇气扇了自己一巴掌,才走出了家门。
…………
他不写书了,就只画画。
我没有再谈什么帮他成名的话题,也没有再说他的画有什么问题。
医生最近开始劝我给他动手术,因为肿瘤已经开始往脑干扩散的倾向了,如果不趁着现在切除,等到时候就彻底做不了手术了。
那样,他的生命也将进入真真切切的倒计时。
我看他这样劝说,以为手术成功率会是一个不错的数值,所以我没什么负担的问了。
可结果得到的答复却是:一半一半。
医生说这一已经是很高的成功率了,对于四型胶质瘤,特别是还位于间脑深处,能达到这个成功率已经很不错了。
但是我从来都没有下过这种决心,像猜硬币一样,只有一次机会,只有一次机会……猜错了,便永远失去他的这种决心。
其实我太高看自己了,何止一半一半这种几率,就哪怕是八成、九成、九成九的成功率,只要想到那微小失败的可能,我就会被吓得冷汗涔涔。
我下不了决心,最后只得跟他说了:
是选择度过有随时猝死风险的一个月,还是赌有一半有可能续命两三年的机会。
他笑了笑,很淡然的说,那就出院吧。
我看着他满含笑意的眸子,却猛然下了决心。
我要给他做手术。
他当时那样子,想的分明是要给我省钱。
我猜到了他的想法,我就不能照他想的那样做。
那样,我会在今后的无数夜晚深深后悔,以至于不敢想起他的脸的。
至少……我要敢记得他。
常言道未虑胜先虑败,他就是这般做的。
他签署了器官捐赠书,提前做了适配。也写了遗书,托付给了律师。他说他本来还想签遗体捐赠的,但想到至少要给我留点东西烧成骨灰,就没签。
我嫌他说话不吉利,他却哈哈大笑的说早晚会有那一天的,有什么不吉利的。
他意味深长的对我说了这么一句:
“死亡,是一个过程,不是一个结果。你应该看看《庄子·齐物论》,生死本一体,只是时刻不同,占比不同罢了,那个最后时刻只是多了一根稻草、一个确认医学死亡的1%。在那之前,人就其实已经‘死’了很久了。”
那并不是他用来安慰人的话,他的高兴也并非作假,只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便很快的完成了一幅画,随后便兴高采烈的拿给我看,这还是他主动地第一次。
我看了那幅画:还是不变的榆树,不变的天空,几只雀飞来飞去,看上去与之前并无二致。但我却知道,主题变了……
那囚禁他的窗框,没了。
他仿佛成为了其中一只的鸟儿,这画是他冲向天空的最后一眼。
我说了无数遍让他更换主题,如今实现了,我却笑不出来。
我知道……我要永远失去他了。
…………
准备手术的前几天,他玩着手机,突然说了一句:
“最近医闹事件好像挺多啊。”
那语气随意的就好像平常聊天,我也习惯了他偶尔蹦出一句没头没尾话的习惯,也就嗯了一声。
他紧接着就说出了自己的评价:
“我虽然是能理解他们心情啦,但很讨厌他们的做法,这种行为肯定是发泄情绪多一些吧?那角度就是出于自私咯,并不是真的关心病人对吧。”
我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他也没再说与其相关的话,仿佛只是随便起了一个话题,说完便结束了。
之后好几天,他都没再说什么奇怪的话,直到手术前的最后一晚,他却提议要出去吃晚饭。
我提前订好了餐厅,给他裹严实的,这才敢让他在天寒地冻的日子出来。
我们到了的时候,菜就已经上齐了,都是热乎的。他吃饭的时候也只是吃饭,没说什么话,他的食量本不多,这阵子被病折磨的更没胃口。
今天他还难得的多吃了两口,吃完了就在那里静静的看着我,等我吃完。
我想要吃的快一点还是很容易的,毕竟我当了八年的兵,所以在我的刻意提速下,又用了不出五分钟就解决了这顿晚餐。
难得出来吃一顿,我选的肯定是还不错的酒店,他当即提出今夜就在这儿住下了。我心想他是不想再折腾挨冻,便欣然同意了。
怕他有状况不能及时照顾他,开的房间自然也是双人房,本想也照顾他洗漱的,但在他的强硬要求下,还是让他自己在我之后洗了。
他洗的很慢,我好几次在门口问他需不需要帮忙,都被他拒绝了。
他洗澡出来后,第一时间不是喝水、不是找衣服,而是戴上了假发。
那是他最喜欢的假发,黑色及肩,跟他去找我那天一样的发型。
虽然发型没变,他人却变了,脸颊消瘦的都凹陷了下去,苍白的肌肤下因为长期发热有一些病态的酡红。
他披着浴巾爬上了我的床,然后对我说:
“我们……做吧。”
我想拒绝,但他似乎能料到,一句话便堵住了我要张的嘴:
“我现在这个样子太丑了,你应该不会嫌弃我吧?”
我皱眉的望向他的眼睛,那眼睛中有释然、有笑意、有不舍、有得意,唯独没有他话中说的,害怕被嫌弃。
我的爱人啊,你太狡猾了,也太残忍了……
我抱了他,我从来没想到,作为攻方,做这事能有这般痛苦过。
我每一刻都深陷于自责之中,我知道他在这时与我做的用意,但我只能如他的愿,且我的身体也仍对他渴求。
肮脏……无力……
心、身体、行动,为何每一样都相隔如此之远?
我快窒息了。
事后,他抱着我的头,对仍失魂落魄的我平静的说着后事:
“我死后,捐献完的身体你想要怎么处置都随你,是土葬还是火葬还是其他什么……反正把那躯壳留给你只有一个目的:让你能排解心中的苦闷。”
“人,是充满仪式感的生物,若是没有仪式感,人生就是不健全的……出生、毕业、成就、结婚、生子、死亡……每一样都得有仪式感,才能寄托的了那心中满溢的感情。”
“葬礼,自然也是一种仪式感,一种让你能认识到某个人真的已经走了的仪式感。惯性是很可怕的,和人相处会形成惯性,如果没有一个仪式来打破这种惯性,人就没法迈出一步,继续向前走了。”
“所以,我将遗体留给你处置。人,21天可以养成一个短期习惯、100天可以熟悉一门技能或养成一个长期习惯……我给你一年时间,在这一年时间你可以记得我、想起我、去看我,但那之后……忘了我……”
“好吗?”
忘了他……这三个字在我耳边震撼着、在我脑海激荡着、在我心中刺痛着。
我眼神空洞的抬起头,他真的知道自己现在说的这三个字的分量吗?
他不知道……或许装作不知道,因为他捧着我的脸,对我开玩笑:
“当然了,你要是能更早忘了我,我也不会生气哦,你知道我不爱吃酸的,吃橘子脸都会抽搐呢,哈哈哈哈……”
心,绞痛着,怒火在一股股的上涌,但我不想在这种时候都与他闹不快,所以我挣开他的手,低下头,如从破风箱般挤出那个字的音节:
“好……”
他明知道我的心情,所以他没再捧起我,只是抱住我,让我的脸贴住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感受他的温暖。
我的爱人啊,你太狡猾了,也太残忍了……
为什么要给我这种……残忍的温柔。
…………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收拾回了医院,一到病房,便有医生护士对着他忙里忙外。用了一个小时,一切便准备就绪了,他自己走着进去了手术室,进之前还在开玩笑:
“在电视里,进手术室总是推着进去的,看上去下一刻就要完蛋了,那都能救活。我走着进去,总不能躺着出来吧,那可就有点搞笑了,一半一半呢,运气不能那么差。”
说着,他吻了我的额头,然后笑着走了进去,躺在了手术台上。
医生和护士涌入,淹没了我们之间的距离,随着咔哒一声,手术室的门关上,彻底隔断了我们。
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看着那手术中的灯牌亮起,我竟然并没有很焦急、不安。
是了,他把一切能铺垫的都铺垫了,就好似带着我看完了未来所有的可能性一般,出现哪种结果其实我都能接受了。
如若不然,岂不是辜负了他的良苦用心?
我就陷入这诡异的平静中,呆坐了两个多小时,直到手术室的门重新打开,我才惊醒过来。
和我预想的他被推出来的情景不同,出来的只有一位主刀的医师,他对我开口道:
“肿瘤已经取出来了……”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也意识到了他的话还有后续,就那么愣愣的盯着他,果不其然他很快继续道:
“但病人的生命体征却一直不平稳,已经出现好几次心脏骤停了,各个器官的功能也都紊乱了……因为大脑在下达错误的指令。”
“总之,他的时间应该不多了,他是醒着的,你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说着,他让开了门,之前淹没我们之间距离的潮水也在退去,给我们之间让出一条道来。
我无知觉的走到那条道上,记忆中的他从此刻开始模糊,他清醒的看着我,我却记不起他的表情。
他的手抚上了我的脸,他叫了我儿时的小名,对我说道:
“……我们,再玩一次‘幻想’吧?这次,我来当你的妻子怎么样?”
“好……那我就是你的丈夫。”
“丈夫……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很快就回来了啊,这就已经到家了,你听到‘扣扣’的敲门声了吗?”
“啊……丈夫,你回来了?上班是不是很累?我做好了饭在等你哦。”
“妻子,我不累的,你受累了才是,准备好了一切,在家等我。”
“啊……我的丈夫,你真是体贴,能成为你的妻子,是我的荣幸啊……”
抚在我脸颊上的手正在滑落,那无法记清的模糊脸庞中,有光正在熄灭。明明在无影灯下,我却感觉眼前在不断变暗,他的声音变成一种喃喃,在理智的消退下,透露出罕有的欲念:
“成为……你的妻子……真好……”
咚。
是他手掉落的声音。
滴——
这是什么声音?是我的耳鸣吗?
一定是这样的,不然为何我被人扶出门外,那声音仍在我的脑仁之间横亘?
所有声音都消退了,我的视线也开始模糊,那一团团七彩的光影是什么?那些模糊的色块又是什么?
是正午画室浇花用的喷雾吗?是调色盘上苦苦寻找的颜色吗?
我们都在学画,那他在哪?
在我身后吗?那是他吗?他的脸为什么那么模糊?充斥着不耐烦挥出的线条?
“先生?先生?你怎么了先生?手术已经结束了……”
好似天外来的声音打破了我脑中的横亘,两行炽热烧开了我的眼睛,我再次听清了声音,也再看清了眼前。
那七彩的光影,是白炽的灯条;那模糊的色块,是医院的墙壁。
他,不在我的身后。他,在我的身前。
他被推出来了。
其余医生护士在拿着大大小小的箱子与冰袋,从我面前跑过。我看的清周围的一切,唯独看不清他的脸,我像盲人一般摸着他身体的轮廓,感觉到了他不再温暖的身躯,他不再圆润的眼珠,他深陷下去的肚子。
似有一根弦绷断了,我平静的暴怒了,我抓起了主刀医生的衣领,将他压到了墙上,眼神空洞不知看向何处,声音满含怨恨的飘出:
“我花了几十万,让你们救他。他是笑着走进去的,但现在却躺在这儿,肚子都被掏空了,那双眼也不能再看我了,手冰冷冷的,这就是你们还给我的他?”
“我该怎么……我该怎么……感谢你们啊?”
胳膊不自觉的用力,那医生的脸被我压得通红,挣扎的踢着腿,将他躺的床踢得滑开,发出咔哒的响。
我不自觉的回头看他,耳边响起了他几天前的话语:
“最近医闹事件好像挺多啊。”
“我虽然是能理解他们心情啦,但很讨厌他们的做法,这种行为肯定是发泄情绪多一些吧?那角度就是出于自私咯,并不是真的关心病人对吧。”
如同一桶冷水浇头,我松开了医生,失魂落魄的走过去抓住他的双手,贴在眼前细细的摩擦。
我突然发现他那一直带着东西的左手腕,有一道白白的细疤,那道疤与手腕的皱纹几乎融合,本不显眼,更何况他还有配饰只带左手的习惯。
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呢?因为什么事呢?到现在了,我竟对你还有如此多的不知。
但你对我,却是这般的了解,以至于你能提前说出那番话。
“这也是你……算好的吗?”
我不知道我是用什么表情问的他这一句话,但我知道,那一定比哭难看。
我不知道我是用什么心情通知的他家里人,但我知道,那一定比伤更痛。
我不知道我是用什么勇气参加了他的葬礼,但我知道,那一定比刑难熬。
我几乎是逃离与他任何留有过去的地方,我当了好几个月的懦夫,浑浑噩噩的过日子。
但终于,我还是记起了我与他的承诺,我要做他的奇迹。
我回到了他父亲的城市,按部就班的照着他的指引去做,谈好了农户、谈好了商店、谈好了施工队、收购了当铺。
没有一个人问起过他,那当铺的执照上也早就换成了他哥的名字,他没留下任何照片,手机衣服等他用过的东西也都烧给了他。
似乎忘掉他并不是一个难事,大家做的都很好。
我是他的奇迹,我做的要比别人更好。
模式是可行的,第一年就盈利,第二年就回本了。
我父母也在其中看到了商机,给我投了不少的钱,我又在战友间拉了些资金,将公司创办了起来。
又用了两年,这个城市大半的合作资源都被整合到了我公司的业务下面,这份寻找需求、满足需求、扩大需求的模式已经十分成熟,即使是在其他领域,也能大差不差的套上。
我的名声越来越大,作为商界的后起之秀开始出入各种高端的场所,聚会、酒局、宴席,屡见不鲜。
转眼间,我就三十四了,各种相亲、介绍,开始层出不穷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虽一一拒绝,但他们仍不厌其烦,尤其是年前串门,更是如此。
他们不厌烦,我厌烦了,在腊月初十大寒的那天,我开车出来,喝的酩酊大醉。
不能开车回去,拦的出租车,迷糊之间报上的地名,等司机说到了时,我抬头去看,才意识到那是哪里。
那里是,埋你的墓园。
我还以为,我忘了你,但却在你的忌日喝醉。
大寒那天的下午,阳光分外的淡,空气分外的冷。
我走在去看你的路上,那天是我第一次来看你,心中不自觉的火热起来。
我走到了你的碑前,摩擦着那最开头的‘爱子’两字,也看向了在那字上头的,你的照片。
忽然间,我的心头充满了力量,我帮你拂去你头上的雪,我望向你的脸,那是你一贯望向我的表情。
我终于再次看清你了,再次有勇气看清你了,那些模糊、那些线条,全都被我能重新望向你的眼光烧灼开了。
我向你道歉,因为我做不到忘掉你了,四年了,我也没做到,宽恕我吧。
我会成为你的奇迹,我会变成更好的自己,你说爱是给人带来力量,而不是使人堕落的,这些我都依你。
但不要再让我忘掉你了。
我们聊到了太阳落山,我的酒也醒了,我们约好改日再来看你。
半夜,我激动的难以入眠,猛然想起四年前你留给我的遗嘱。
你在这世上还剩什么东西?为何专门给我留遗嘱呢?
我隐约猜到了那里写的什么,现在的我,有勇气,也有资格去看它了。
我打开了那尘封的文件夹,那里有一张纸,纸上只用你那清秀却带些狂放的笔触写了一句话:
“我的人生,没有遗憾。”
看了这句话,我笑了,我放声大笑。
因为,这就是你啊。
…………
我的爱人,你真的是一位圣人……
我想起你,就能激发出源源不断对生的渴望。
我要让你骄傲,我要让人知道,我们的爱,是最对的一件事。
它不会毁掉任何东西,相反,它只会成就我,它是纯粹的。
我最终,还是要结婚的,因为这也是人的成就之一。
我选了一位爱我的女子,她爱我,并理解我们之间的爱。
我自然不会负她,我们之间相敬如宾,恰似朋友,也是亲人。
我与她相识了一年,最近有了孩子,婚礼也提上了日程,公司也在准备上市。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孩子的名字我也想好了,第二个字是思,第三个字是你的名,她也同意。
不管男孩女孩都可以这么叫,反正你的名本来也偏中性,小时候第一次听人叫你小名,还以为你是个女娃呢。
啊……我们之间,其实还有那么多温暖美好的记忆。
你的忌日太冷了,所以这次我一个人过来。等下次,找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孩子应该也出生了,我带着她们一起来。
对了,前一阵子母亲问我,我为什么突然改主意要结婚了,人也精神多了,是不是她的原因。
我明确的告诉母亲,不是的。
你知道因为什么吗?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着你的脸,即使在那刻字之上,也那么的灿烂的看着我,一如往常。
我告诉我的母亲,但她不会懂,一辈子也不会懂。
我说:
“因为……”
“他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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