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吾解——第二解

　　五岁时，在先生的授意下，我开始跟着先生学习。
　　父亲虽有疑惑，但是也并未阻止。
　　我想那时父亲没有阻止，只在于他认为先生壮年还未成婚生子有些孤独，又或是他猜测先生想要培养一个如李瑛大人一般极富才能的女官，顺势提升女子在夏朝的地位。
　　至少，他不会想到先生那时已做好让我继承他位置的打算。
　　而陪伴在先生身边，也成了我后来的平常。
　　先生居住在中和城的一片竹林中，中和城就是现在的皇宫，也是夏朝前三任中君所居住的府邸。
　　我自幼跟随先生学习，所以在那里也有我的住处。
　　不过，中和城外的人，倒也并不是只有我能出现在那片竹林中，还有一位少年英才，也是竹林的常客。
　　那位英才姓真名夬，及冠后字决，是前朝真水丞相的孙儿。
　　真大人脾性跳脱，真心赤诚，先生与他很是交好。有时先生忙于朝政，便会让真大人来教授我知识，一来二往，我与真大人也逐渐熟悉。
　　真大人不似一般人庸俗，他的所思所想总是纯粹而又高尚。在他的心中，除了天下，就只剩下各种好奇。
　　这样有自己世界的人本可能为大多数人误解，但是真大人外形生得好，一张巧嘴也总是能将对自己不利的处境化为顺境，所以真真要评价他的话，那便是一位知世故而不世故的奇人。
　　在我的记忆中，真大人实在称得上是离先生第二近的人。
　　……
　　你问第一近的人？
　　呵呵呵，自然不会是我，我虽是先生亲传的弟子，但我与先生相差岁数较大，有些话他从不会对我讲，我自然也不是离他最近的人。
　　离先生最近的人，是中和城中长住竹林的那个十分特别的人……
　　孩子，你有在陛下身边看到过一个影子吗？
　　……没有吧。
　　是啊，到了陛下这一代，已没有“影子”一说了。
　　那个特别的人，其实也就是先生的影子，是杜氏家族每一代的家主，也是边氏家族每一代继承者的影子。
　　不过不是现在那位杜大人的家族，是另一个杜氏。
　　这样的秘密只有常伴边氏家族继承者身边的人才会知晓，我作为被先生选中的人，他自然不会对我隐瞒。只是机缘巧合下，我在先生告诉我之前先发现了那个人。
　　没有办法，那个人和先生实在太像了，我第一次见到他，就将他误认成了先生。
　　那是先生第一次出京没有带我。因为情况紧急，先生也没来得及通知我不去竹林幽宅温习功课。
　　于是，第二日我如常到书房背诵史书，估摸着先生下朝的时间，提前站在院中等候，那个人缓缓走来，身形、面容、体态，与先生一致无二。
　　我向他行礼，他却愣住了，我也愣住了，也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般纯良无物的眼神无法出现在先生眼中。
　　“小友认错了，陛下昨日深夜离了新京去处理外州的事，想必最早也要今日子夜才能赶回。”
　　那个人大概知道先生有我这么一个弟子，所以对我并无隐瞒。
　　我也很清楚，先生回来后定会向我解释，但我还是有很多困惑。
　　“大人为何与先生长得一模一样？”
　　彼时我约莫十岁的样子，学得虽然挺多，但还是不擅长话术之道，说话也还是直言不讳。
　　那个人被我的直接镇住，一时没有回话。我意识到我的询问让他为难，于是换了一个问题。
　　“敢问大人名号？”
　　那个人终于有了回应，他那张与先生一模一样的脸挂上了属于他的纯良的笑容，低沉且带着浅浅鼻音的声音给了我答案。
　　“清华，我叫杜清华，尚无字号，小友可唤我清华。”
　　我从善如流。
　　“那清华也可唤我小仙。”
　　其实我也希望先生唤我小仙，不过……算了，还是随先生的意吧。
　　“是。”
　　清华是与先生很不一样的人。
　　是的。
　　即便清华可以装扮成连我都不能分辨出的先生，可是真实的他与先生全然不同。
　　清华喜欢看天。
　　不用他当影子的时候，他就会躺在竹林中唯一一棵大榕树上看着被枝叶遮住的天空。
　　清华不喜读书。
　　他曾经偷偷告诉我，若不是为了能好好扮作先生，他甚至不愿意学习认字。
　　可是我却觉得他在说谎。
　　清华喜静，很多时候他都安静地像是从空中吹来的一阵风。但是每当面对先生有困惑时，向来沉默的清华便有问必答。我想，清华愿意学习并不只是为了扮好先生，或许他也和我一样，希望能和先生多说说话，能够跟上先生的境界。
　　先生闲暇的时候喜欢作画，山水花树，什么都画，但是先生最爱画的，是清华。
　　这或许算是先生的一种趣味，也可能是先生的一种补偿。
　　因为清华是先生的影子，所以清华很固执地不愿意暴露出他自己的容貌。所以只要不是以先生的面目示人，他便会戴上一个漆黑的木制面具。
　　我并不喜欢清华戴上那个面具，先生也不喜欢，所以先生总会让清华取下面具，清华一推再推，最后还是敌不过先生的请求，摘下了他的面具。
　　但很可惜，清华很小气，他只在先生的面前摘下面具，甚至先生为他作的画在他的要求下从未着上完整的五官。
　　你问我现在还有清华的画吗？
　　……有的。
　　很久以后我找到了那些有着残缺五官的画，那些画，变了，但是保存得很好……
　　你想看看？
　　那等我把故事讲完，再给你看，如何？
　　在我十二岁时，我考取了殿试第一，成为了夏朝女子准许参与科举后第一个状元。
　　我很高兴，可是先生却并未立即让我为官，我虽然不知先生的用意，但也并不急切。
　　那时的我想的是，李瑛大人年近三十才入朝为官，我比不得李瑛大人，自然还需要学习更多。
　　父亲对于我少年出名却有些担忧，但我能看出他以我为荣。
　　那年夏末，我的十三岁生辰，父亲难得请了新京各位有名的大夫士人来为我庆贺。
　　先生与真大人一同前来，新京能叫得上名号的人在美味佳肴间觥筹交错，直至子夜。
　　第二日，我如常早起诵读经书，父亲却已站在我的书房外，不知等了多久。
　　父亲满脸愁思，说话的嗓音都是沙哑的。
　　“仙儿，你知道陛下所想吗？”
　　我不知道父亲问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父亲希望得到什么答案，我只能摇头。
　　“好。”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会向陛下请求左迁，你随我一道吧。”
　　我并不想质疑父亲的判断，但我还是很困惑。
　　“父亲，怎么如此突然——”
　　“仙儿，陛下他，要你当他的继承人。”
　　“什么？”
　　“陛下他，将你选为了他的继承人，他所做的种种，都是为了培养你，为夏朝的未来效力。”
　　我有些无措，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先生看得那样重。
　　我也有些怒意。
　　你想啊，我那时不过十三岁，即便心性比之同龄人沉稳很多，但我还是有着我的少年气。我当时就那样产生了对先生的怒意。
　　我气恼先生没有向我言明，我气恼父亲比我先知道这件事，我也气恼父亲对我和先生的不信任。
　　对，我气恼父亲对先生的不信任。
　　那时的我就像你面对陛下时一样，我永远对先生带着无尽的崇拜，在我的心中，先生的所有决定都是正确的。
　　我没有立即回应父亲，而是入了中和城。
　　从小到大，受父亲的教养，我的志向一直都是成为父亲那样造福一方百姓的好官。所以当我最尊敬的先生在没有询问过我的意愿前，就先同我的父亲表达了他的期许，我难过的同时也不能理解。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先生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先生，他还是整个夏朝的君主，他的责任需要有人去承担。
　　但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我，真的可以承担得住吗？
　　毕竟，一旦我真的继位了，夏朝就不再是边氏的王朝了。
　　去往中和城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我深知为百姓效力我必然在所不辞。可是前朝许多史实却又在告诉我，我不一定能担得住那些诽谤，再者，百姓真的能够接受每一代君王都来自不同的宗族吗？
　　可是，似乎，百姓不一定需要每一代君王都来自同一个宗族，百姓其实更需要每一代君主真心为他们付出……
　　难道这就是先生的用意吗？
　　到达中和城，我见到了先生，没有犹豫，我直接向他询问。
　　但我很清楚，不论先生给出什么答案，我都能接受，我只是希望得到先生的尊重。
　　孩子啊，说句大言不惭的话，那时在我的心中，先生甚至比夏朝还重要。
　　“是我疏忽了。书仙，我向你道歉。”
　　先生郑重地向我道歉了，我也不再难受。
　　“先生，你不会拥有自己的孩子吗？”
　　我继续向先生寻求答案。
　　“书仙，孩子并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并不能保证我的孩子可以像你一样心怀天下。我做不到将父亲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天下交给一个未知数。”
　　“可是先生你可以教育他，甚至于比起我，你可以从他出生后便可以教导他，而且我也会教导他的。”
　　“可是书仙……”
　　先生的双眼着上了一些我看不懂的色彩，比深沉的夜还要难懂，带着将要破晓的挣扎，但是又黑得见不到一丝光。
　　“书仙，我是断袖，我不会拥有与我有血亲的孩子。”
　　断袖。
　　“我尊重我夏朝子民，我不能为了得到一个拥有许多未知数的继承者而去践踏一个，甚至许多个我无法生出情意的女子的尊严。”
　　我好像懂得了先生的挣扎。
　　“再者，书仙，即便我并非是断袖，我也不会抱着未知去期待我的孩子成为一个有潜力的继承人。你不曾知道，虽然我是父亲亲生的孩子，但是在父亲确定我成为他的继承人之前，他甚至不知道我是他亲生的孩子。只是因缘所致，他找到了我这个符合他意志的继承人，而我又很巧的正是他的孩子。
　　“书仙，你随我七年，我想你也很清楚，在我的眼中，我们夏朝的子民皆为我的孩子，你也是我的孩子。书仙，既然你也是我的孩子，你怎么不能继承我的意志呢？前朝那一代又一代的同宗继承之下带来了什么呢？由盛到衰再改朝换代，一朝又一朝，皆是如此。若是我们不做出改变，夏朝也不过是重蹈覆辙。
　　“书仙，我们要为夏朝百姓带来一个真正安定长久的时代，而不是为边氏带来所谓的氏族辉煌。其实最初，我并没有想过让一个女子成为我的继承人，可是书仙你的一席话让我意识到，那时我的所思所想还是被前朝限制了。
　　“你只是你，夏朝百姓也只是夏朝百姓。不分男女，有能力，有志向的人，不应因男女之别而落入尘埃。书仙，我相信我们可以做到，哪怕需要花费成百上千年岁月去耕耘，只要我们能够坚持，我们拥有同样意志的后人继续我们的事业，我们便可以做到，不是吗？”
　　“……是！”
　　我心中的情感汹涌澎湃，我知道了先生的用意，在先生的言语中，我仿佛能够看见那个天下为公的美好景象。
　　我被说服了，甚至于，我第一次不是想要成为像先生一样的人，而是开始期待成为能给夏朝带来贡献的人。
　　“先生，我一定不会辜负你，不辜负夏朝百姓！”
　　我向先生郑重地承诺。
　　“好。”
　　先生的眼中着上了笑意。
　　那一刻，我定下了我的未来，便是让每一个夏朝百姓都可以展出如先生一般的笑容……
　　可是在我将我的想法告诉父亲以后，父亲是震怒的。
　　他说。
　　我不知道要承受多少。
　　他说。
　　我本不需要承受那些。
　　他说。
　　先皇对女子权力的改革根本不足以支撑一位外族女子成为一国之主。
　　父亲不懈地劝说着我，我却不能理解父亲的消极。
　　在我心中，先生所描绘的未来，总归需要牺牲，我无畏成为那第一个探路的人。
　　我不愿让先生失望，我也不愿让自己的志向因为那些所谓限制所沉溺……
　　那之后，我与先生意志相投，我学习的动力更加强劲，可是我与父亲却很少再说过话。
　　唉……
　　孩子，谁能想到，时至今日，我才意识到。其实父亲说得没有错，我想得太少，先生想得太好，我们都忘了，我们离从前那个君王霸业的时代不过寥寥数十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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