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府妖仙

　　人间中原繁华之地有一小镇，名唤五音镇。小镇世代出音律名家，盛产各种名贵乐器，人间所有精通音律的斫琴师汇集于此，因而此镇得名五音镇。

　　五音镇虽然并不如江南灵秀之地那么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但是因常年给皇家贵族，显赫门第制作上乘乐器，所以小镇十分富足，镇子上修建的亭台楼阁，鳞次栉比。而且五音镇上的人都颇为有文化，来来往往不乏七步之才者，就连秦楼楚馆里的歌妓也会吟诗抚琴，谈古论今。

　　此时正值阳春三月，街巷两旁百花盛开，香气扑鼻。五音镇中当属风月楼两旁的桃花开的最为茂盛，香气宜人，让人有种错觉，分不清是风月楼歌伎们的脂粉香，还是桃花香。虽然是秦楼楚馆之流，但风月楼来往的宾客都是高人雅士、清贵之人，纷至沓来，流连忘返。二楼窗边雅座，一青衣男子摇着折扇独坐饮酒，听歌女弹琵琶，那歌女身穿粉色罗裙，红色面纱蒙面，当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给风月楼增添一抹神秘色彩。

　　一曲《阳春》弹毕，青衣人望着窗外街巷上熙熙攘攘的行人，感叹一句：“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音？”说罢，叫来酒保，赏了歌女银钱，叫她过来与他斟酒。

　　歌女得了银钱眉开眼笑，放下琵琶，款款走来。见恩客是位翩翩公子，相貌英挺，问了姓氏，便殷勤为他倒酒。

　　“多谢阮公子赏赐，唤我六音便可。“

　　那姓阮的公子只是兀自摇扇饮酒，望着窗外风景，并不理会她，六音便又为他续上一杯。

　　“阮公子可是名门贵胄？来我们镇子上寻访礼乐之源？”

　　阮公子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面上一哂，说道：“你们这镇子若说是乐音之首，还可勉强算沾边，何来礼乐之源？礼在哪里？”说罢，继续摇扇自饮。

　　六音一笑，说道：“常言道，高山流水遇知音，彩月追月得知己。以乐声为盟，以琴音为誓，结交知己好友，此中情谊自然是礼为先，乐次之，以礼相待，诚不欺我。”

　　那青衣阮公子像是没有认真听六音的这番话他双眼被窗外街上事物吸引，瞳孔聚焦，像是看到了他感兴趣的事物。

　　六音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只见楼下的藏音阁门前伫立两人，一男一女，那男子约莫弱冠之年，全身上下一身雪白，腰挂一枚玉佩，头戴束发银冠，白净面皮，手执折扇，风度翩翩。男子身旁立着一个少女，十七八岁模样，身穿桃红色披风，腰别宝剑，手中拿着折来的一枝桃花，正端详着出神。

　　少女向那白衣人说道：“桃花夭夭，灼灼其华。尹郎你说，是梅花好还是桃花好？”

　　那唤作尹郎的白衣人悠悠说道：“梅花有凌寒独自开的傲骨，自然是梅花好！”

　　少女听了像是十分满意这个回答，笑容比手中的桃花还灿烂。尹郎见她笑了，丢下一句：“傻子。”便进了藏音阁的大门，那少女也跟着进了去。

　　藏音阁顾名思义便是个乐器店，这店里有技艺超群的斫琴师和乐师，所以在五音镇算是鼎鼎大名，以往的主顾都是非富即贵的风雅之士，有在此试琴的，学艺的，买琴的，也有不少名人雅士在此吟诗作画，留下丹青墨宝，掌柜便装裱好悬挂于墙壁之上，以供来客瞻仰。

　　藏音阁李掌柜是个五六十岁的半百老头，见进来二人衣着配饰十分考究，知道是金主，不敢怠慢，笑盈盈地对二人拱手道：“两位客官可是要看什么乐器？”

　　尹郎开口说道：“把你们店最好的琵琶拿出来。”

　　李掌柜应声称是，吩咐店中伙计：“把余音拿出来给贵客试琴。”

　　伙计很快把名为余音的琵琶拿了出来，紫檀木的香气扑鼻，琵琶背板纹理细密，木料上乘，琴头为如意，琴轴为花梨木六瓣轴的雕刻，拴着四根上等蚕丝弦，琴品和缚手的胶粘工艺极好，最惹眼的当属琴腹上的女神仙宫画，画中仙云缭绕，人物眉目传神，精妙绝伦，只是那画作有些年月了，不像是刻意做旧。

　　尹郎心中暗暗欢喜，与自己要寻的琵琶颇为相符。

　　李掌柜正要叫店中琴师给这琵琶调律紧弦，被尹郎拦下，他示意李掌柜自己来调弦。

　　尹郎挽好袖子，熟稔地拧琴轴，弹拨琴弦，他面上平静如水，弹拨着琴弦的手却已经微微颤动，安耐不住的欣喜汹涌而来。他问了一句李掌柜：“你们店里的琴师经常弹这余音吗？”

　　李掌柜道：“这余音和另外一把瑶琴绕梁乃是镇店之宝，因价值贵重，店里的琴师均不曾触碰。”

　　尹郎道：“那就奇怪了，既然没有人拿他弹奏，为何都不用紧弦的？”

　　李掌柜道：“呃，许是这琵琶贵为名品，制作考究，琴弦不易松动。”

　　众所周知，弹拨弦乐器放久了琴弦会松，琴弦松了，琴音就不准了，所以琴师在弹奏之前都要紧一紧琴弦调律，此琵琶拿过来便不用紧弦，说明近来有人弹奏过他，尹郎知道李掌柜扯谎，心中存疑，却没有再追问，自顾自地弹奏起来。

　　尹郎弹奏的正是《阳春》一曲，春意款款，乐音悠扬，琵琶的弦音随着阵阵清风掺杂着鸟语花香传入对面风月楼的楼上。

　　阮公子脸上依旧含着笑，对六音说道：“这人的琵琶弹的可比你好多了。”

　　六音听那琵琶音自知技不如人，但她也算是五音镇中数一数二的琵琶高手，今日遇到高人想见教一番，便要抱起琵琶意欲合奏。

　　阮公子道：“两个琵琶琴音和鸣不伦不类，你取瑶琴来，我会会此人。”

　　六音依言取来七弦瑶琴，放在阮公子跟前的小案上，他随即弹奏起来。

　　七弦琴音响起，弹奏之人指在弦上加了力道，楼下正弹奏琵琶的尹郎听得弦音，心中一颤，他听出这弹奏之人非等闲之辈，琴音传来虽然相隔甚远，但声声入耳，并不是随着他琵琶的曲调相伴弹奏，而似乎步步紧逼，在向他挑战。

　　尹郎所奏的《阳春》原本旋律流畅，节奏明快，而此时的七弦琴音更像是猝不及防的狂风骤雨席卷而来，琵琶的弹奏显得十分单薄，如大厦将倾般独木难支。尹郎心念一转，琵琶音渐渐从轻松明快的曲调急转直上，曲目改为了气势磅礴的琵琶名曲《十面埋伏》。

　　尹郎与那阮公子未曾谋面就先以琴音拉开架势较量一番，这一番斗琴正在激烈处，引来了藏音阁店里店外的路人围观，那边厢风月楼上也聚集了一帮看热闹的闲人，大家在纷纷议论这琵琶和瑶琴到底谁更占上风。

　　阮公子弦音渐转厚重，曲调却变成了《关山月》。这首曲子幽静古朴，大气雅致，是首瑶琴曲，琵琶只能与之融合协奏，不能抗衡争先。尹郎明白，对方在与自己和琴示好，琵琶的旋律渐转柔和，与瑶琴的厚重交相呼应，相得益彰，恍如身临月下，把酒言欢，更富诗意。

　　《关山月》弹毕，藏音阁门外还有风月楼下的街巷上已经人头攒动，大家都想看看是何等高人能够弹奏出这样的天人之曲。

　　尹郎也会弹瑶琴，并且弹奏瑶琴的琴技不在琵琶之下，他想见见风月楼楼上与自己对琴之人。回过头来对同行的少女说道：“梅婷，这人的瑶琴弹的可比你好多了。”

　　那名叫梅婷的少女一撇嘴说道：“是吗？我不服！”

　　任尹郎转过头来对李掌柜说道：“把那瑶琴绕梁拿出来吧，劳烦你家伙计跑个腿，请那对琴的高人下来一叙。”

　　尹郎怕对方传话不周到，失了礼数，接着说道：“就说我们倾慕高人琴技，有意结交，还望赏光。”

　　李掌柜应了，他是内行人，在一旁早就听出了他们二人是世外高手，更加不敢懈怠，吩咐伙计依言去风月楼请人，自己则去后堂拿瑶琴绕梁。

　　掌柜吩咐，伙计也不敢懈怠，风风火火穿过街巷的人群，上了风月楼的楼上，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伙计表情十分窘迫。他传话说，那人不想被打扰，不愿意与人结交。

　　梅婷听了不以为然，说道：“以为自己是瑶琴圣手吗？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尹郎说道：”梅婷，且慎言。”他转头又问伙计：“那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伙计回道：“是个青衣公子，20多岁吧。”

　　尹郎心中诧异，他以为对琴的高人会年长一些，竟然是个青年，说道：“既然人家不愿意被打扰，咱们便不叨扰了，来日方长，有缘再会。”尹郎这句刻意说的十分高声，希望楼上对琴之人能够听到，街巷上看热闹的行人也都听到了，大家纷纷鼓掌，称赞尹郎与楼上的高人对琴精彩，尹郎谢过了众人，示意大家都散去吧，他原本不想来到此地太惹人注意。

　　李掌柜殷勤地问尹郎：“客官，还要不要试试这绕梁？”

　　尹郎看了一眼瑶琴绕梁，上等杉木选材，伏羲氏定型，梅花鸟雀为纹，琴面光滑，上漆，定徽，安足，上弦，无不精致至极，尹郎拨了一下绕梁的琴弦，弦动音起，声声沉稳，阵阵空灵，响彻周身，不绝于耳，果然并非凡品，也是尹郎想找之物。

　　尹郎说道：“取这瑶琴来就是为了请高人来弹，现在他不愿意露面，我不好再造次了，现在弹奏这绕梁，倒像是我刻意卖弄，激他相见，并非君子所为。”

　　李掌柜接着问道：“那这余音和绕梁贵客可喜欢？”

　　尹郎说道：“喜欢，我们钱带的不够，可先付定金，明日再来，钱货两讫。”

　　李掌柜眼看大买卖要成，十分爽快，收了他们的定金，送神仙般将他们二人送到门口，还说了一通天花乱坠的好话，什么年少有为，一表人才，还祝他们伉俪情深，百年好合。

　　尹郎听了只是微笑，并不反驳，梅婷却娇滴滴的红了脸，问道：“掌柜，你怎么看出来我俩……？”

　　李掌柜说道：“我眼力极准的，你看公子的眼神直放光，不是夫妻便是情侣，哈哈哈。”

　　李掌柜此言一出，在店门口的宾客也都听到了，泯然一笑，纷纷竖起了耳朵听梅婷怎么回应，梅婷立刻感受到四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她这里，直说：“你这掌柜，真真老不正经。”牵着尹郎的手就要逃。尹郎无法，只得被她牵着走出了藏音阁的大门。

　　此时，天空下起了濛濛细雨，五音镇的街巷楼阁仿佛被蒙上一层潮湿的轻纱。风月楼上窗前，阮公子负手站立，在向尹郎和梅婷这边看去。尹郎在临走之时抬头看了一眼琴音传出的方向，他看到了那青衣人，青衣人也在望着他，尹郎猜测那个人就是与他对琴之人吧？

　　尹郎瞥见了那人就被梅婷拉着走了，面容眉目没看得很清晰，只是觉得，此人姿态从容，十分潇洒，他定定地看着自己，虽然是初次遇见，却好像在看多年不见的朋友。

　　这一瞥，勾起了尹郎心中的疑惑与好奇。

　　正所谓，青衫烟雨客，似是故人来。

　　侍奉青衣阮公子的六音低眉顺眼，蒙着半面红色纱巾下露出的一双眼睛像是刻意躲避与人目光接触。此时楼上看热闹的人也都散了，她为阮公子斟上酒，姿态婀娜，还没坐稳，只听那姓阮的公子面朝窗外，背对着她突然说道：“你刚刚说以琴音会友，以礼相待，诚不欺我，是吧？”

　　六音说道：“阮公子有何见教？”

　　阮公子说道：“你遮着半边脸，连真名都不肯如实相告，怎好说诚不欺我？”

　　六音说道：“小女子是卖艺的商女，名字只需恩客叫着顺口就好，至于本名，小小商女，何劳公子过问。”

　　阮公子哈哈一哂，似是嘲讽，说道：“你们这镇子的人也是不厚道，那余音有古怪，却没有一个人如实相告，还自称礼乐之源，礼在哪里？真真贻笑大方。”

　　六音听了，眼帘垂下，虽然蒙着面纱，但能看出她脸色微变，几近慌乱，却又极力克制。

　　阮公子说罢，面沉如水，看了一眼六音，问道：“我说的对吗？”

　　接着唤了她的本名：“四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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