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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榆篇
扶光以前不叫扶光。
他和兄长是双生子,身处皇室,这是不详的象征。
所以他的父皇抹掉了他的存在,把他和暗卫一起培养,只派人教会他武功和杀人方法,就为了将一模一样的他给他的兄长做个替身。
而他不过早出生一刻的兄长,却是光明正大地学着诗书与治国之策,被当做皇位继承人看待。
多么可笑啊。
他至今觉得讽刺。
可更可笑的却是他自己,哈,他如今的一切都是偷来的,包括“扶光”这个名字,都是偷他兄长的。
他没有名字,没有皇子的称号。因为当年在暗卫中排名十一,有时他们会叫他“十一”。
十一厌弃着这个世间,同时又深深地嫉妒着他一母同胞的兄长。
凭什么?凭什么啊。凭什么都是一样的血脉,一样的容貌,他们的处境却天差地别?
直到他遇见谢非榆,那个笑起来似天边流霞的小姑娘。
“我名叫谢非榆,桑榆的榆。”
小姑娘的声音很好听,可当她问起他的名字,他却只能沉默。
他习惯性地学着兄长的样子,对她浅浅地微笑,笑得很温柔,却不敢告诉她自己只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贱种。
他后来才知道她已与自己的兄长定下婚约,可还是忍不住去接近她,去努力地接近那一抹温暖,哪怕只有一刻。
鬼医将她带到扶光面前时,谢非榆略显惊讶地看着那个样貌熟悉的白衣少年郎,朝他粲然一笑:“哥哥,原来你叫扶光啊,我记住了。”
十一一如既往地沉默着躲在暗处,很想告诉她自己才是她认识的“哥哥”,而不是他的兄长。
可他不能,他不配。
他从来没有这么嫉妒过他的兄长,嫉妒到快要疯了。
他多么希望自己是扶光,是与她有婚约的四皇子。
任谁也没想到不久后,在谢非榆和扶光还没有彻底相熟前,他实现了这个愿望。
他穿着一身清贵的白衣,骨节分明的手上却染着血,紧握着一块属于四皇子的玉佩。
等到内侍急急忙忙地将他认成四皇子时,他没有否认,无比熟练地唇角勾起一个像极了兄长的微笑,语调温和地吩咐道:“十一为保护我被刺客杀死了,这种小事不必告诉父皇,你找人安葬好他。”
那内侍明显一怔,可他演技实在太好,没有人能透过他虚假的微笑认出他不是四皇子,属下只是照着吩咐去做。
从此,暗卫十一便死了。而他有了名字,他是扶光。
他终于敢光明正大地站在谢非榆面前,对她微笑,而不是躲在暗处默默地看着她与兄长的相处。
他以小人卑劣的心思,强行伪装成了谦和的君子。
扶光见到谢非榆的时候,她独自坐在悬崖边托腮看着天边流云。
他站在她后面,等她一个回头,既期待又忐忑。
谢非榆果然察觉到了,她回头看到了他,怔了一下,随即笑得灿烂:“哥哥。”
听到这个称呼,扶光下意识一愣。
因为兄长拜入了鬼医门下,平常谢非榆习惯叫真正的扶光师兄,而不是第一次见面的“哥哥”。
那是初次见面时谢非榆对暗卫十一的称呼,可那时她以为他是扶光。
扶光以为她察觉了什么,可不甘还是使他继续装了下去。
他装的太好,没有任何人可以分辨他与兄长的区别,无论是鬼医还是父皇。
“阿榆,”他似兄长般温柔地笑着,无畏脚下的万丈深渊,坐在了她旁边,嗓音十分好听,“为什么坐在这里?”
“等日落啊,”谢非榆眼眸弯弯地回答道,“哥哥,你陪我等好吗?”
“好。”他低声回答道。
在落日染红流云之前,扶光还是习惯性地假装起若无其事的微笑,问旁边的小姑娘:“为什么突然换了称呼?”
是他伪装得不够好吗?
可明明其他人都不能够认出来。
谢非榆转头看向他,笑意浅浅:“可能是许久不见哥哥了吧,嗯,我也不知道为何。”但就是突然想这么叫他。
扶光心中有些若有若无的失落,可他仍然浅笑着转移了话题:“阿榆武功还不是宗师级别,坐在这里不怕掉下去吗?”
“哥哥一定会救我啊,”谢非榆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笑道,“就像在临溪江,哥哥不也把我从江中拉上来了吗?”
临溪江。
扶光专注而温柔的目光微凝,有些怔怔地看着她。
那是她第一次和暗卫十一相遇的地方。
原来,她一直记得。
“那时,哥哥笑得真好看。”谢非榆小声嘀咕道,托了托下巴,“我当时就在想,这么好看的哥哥,要是能拐回家就好了。”
“不用你拐,”扶光伸手摸了摸她的一头乌发,眼眸中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哥哥自己和你回家。”
只要,你需要我。
扶光当时就在想,要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啊。他愿意陪她一起等日落,陪她闯荡江湖。
可是身处皇家,他还有太多太多的身不由己。
也许从前的暗卫十一有机会逃离一切,可他如今是扶光,是最被看好的四皇子。
谢家主他们的确因皇室而死,鬼医崖身处江湖,不可能完全为皇室所用。
武林太过猖獗,遭到朝廷的肃清是必然。
皇帝下令不择一切手段削弱鬼医崖,最好的方法当然是暗杀。
当年的执行者并不是他,而是真正的四皇子扶光。
原来看似那么温和的兄长,也不是真正的正人君子啊。
也是,身处皇家,学着帝王心术,每一个人都在告诉皇族中人必须心狠手辣。
有着血海深仇的是谢非榆和兄长,可承担了这份仇恨的却是如今的扶光,这一切都注定着他与谢非榆再无可能。
谁让,他卑鄙地偷窃了兄长的身份。
扶光知道,可他还是想借这个身份靠近谢非榆一点,就一点。
谢非榆认识的温柔哥哥一直都是他,与她青梅竹马的师兄是他,她的武功、医毒也都是他教的,几乎她和四皇子一切的相处都是他们之间。
凭什么,与她有婚约的却是兄长?
还好,现在他就是扶光,她的师兄,她的未婚夫。
可身份与一个接一个的谎言还是逼着他身不由己,迫使他离她越来越远。
皇室是不会允许四皇子和一个江湖孤女在一起的,更何况她是鬼医崖的人。
如今皇帝默许他与谢非榆接触,不过就是想借她的身份控制鬼医崖。
于是扶光第一次违背了他父皇的意愿,清除了鬼医崖的所有朝廷暗桩,离开了鬼医崖,回到帝京明都。
他最后也没有去看谢非榆一眼,去和她告别。
他的阿榆,天生自由,不应该陷入这世间的种种肮脏。
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一切一切的孤独,就由他来承担吧。她好好的,去闯荡江湖,就已足够。
其实他也并没有那么卑劣,当年并不是他杀死的兄长。
可他身为暗卫,也的确没有保护好兄长。
兄长被刺杀,重伤濒死前,身边只有一模一样的他。
他也不知道为何,兄长用尽全力将能够证明皇子身份的玉佩按在了他的手心,对他笑着说:“十一,我活不了了。”
扶光握着手中染血的玉佩,有些愣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兄长恍惚地说:“你可能不相信,我也曾羡慕过你……”
他?他有什么好羡慕的?……
“你回去,告诉他们,死的是暗卫十一,为保护四皇子而死。”
这是兄长最后对他说过的话。
扶光现在似乎有些理解了兄长的所作所为。
明白了,他当年为何羡慕自己。
所以,当年谢非榆十六岁时,扶光送了她那样一句诗文——
桑榆非晚重阳天,无悔逍遥梦此时。
“我希望我的阿榆能一生逍遥,不被任何事所累。”
我希望我的阿榆,能够永远站在光亮的地方,不触碰到一切的肮脏。
而我却是肮脏的源头。
所以,我不得不远离你。
所以,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之后,都城明都。
“扶光。”她叫他。
他依旧浅笑着回答:“是我。”
他没有告诉她他有多想念她,日日夜夜地默念着她的名字。
阿榆。
“当年你为何离开?”
“你知道。”
他曾留下一个不堪的谎言,用精密的线索骗她是去处理当年鬼医崖暗杀的知情者,之后却被鬼医发现,于是不得不离开。
他一直都是个骗子,骗了她一次又一次。
“我爹娘你杀的?”
扶光想否认,可他知道自己无法否认,于是只能沉默。
“哈,”她笑着,对他一字一句地说,“扶光,你该死。”
对,你说的没错,我该死。
可是阿榆你不一样,你得好好活着。
所以,请原谅我的身不由己。
各方势力在明都的眼线实在太多,为了不让他们盯上谢非榆,所以扶光不得不下令让暗卫围杀她。
他也相信他亲自教出来的一身医毒,她不会死。
扶光却没想到会有人来救她。
他认出了那个男人是谁——朝廷通缉榜上的楼钺,底子至少比他干净。
几乎没有人的双手不比扶光干净,他手上已经沾染了太多太多的鲜血。
楼钺好像也喜欢阿榆,也对,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也好。
谢非榆再来皇子府找他的时候,其实他也想到了。
扶光从来都知道他的阿榆有多么固执,她总是追寻着那么一个真相,就算他不理解真相是否真的有那么重要。
其实谢非榆不用来的,皇后已经察觉到了他不是扶光,她几乎疯魔,用最古老的蛊毒破坏了他的身体,纵然他是鬼医的弟子也无法幸免。
他活不长。
也挺可笑的,明明他也是她的儿子,却更像她的仇人。
只要谢非榆再等等,等一段时间后,他死在明都城呢。
只要他死了,谢非榆就不会在意那个真相了,她不会陷入任何危险。
谢非榆对他说:“你不是他。”
扶光在心中叹息,却依旧在脸上挂上了虚假的微笑:“我是。”
他没料到,她竟聪明至此,竟然查出了双生子这一重身份。
对不起阿榆,下令杀你爹娘的是我的父皇,执行者是我的兄长,可我既然顶替了兄长的身份,就应该替他承担这份责任。
所以,我死,是应该的。
当谢非榆手中淬了毒的匕首只是刺入他的肩膀时,他知道她没想杀死他。
可他没有告诉她,这副蛊毒入骨的躯体,已经承受不了另外的剧毒。
扶光一声不吭,依旧温柔地笑着,没有阻止她手中匕首的刺入。
他知道她那么聪明,不会完全相信他口中的“真相”,必定会再去查。
可他的死,能结束这一切,阻止她往下调查。
他已经提前为她扫清了后路的一切障碍,朝廷不会再盯上她。
你的仇人都死了,你也要离开明都城啊,就算是我,也无法在各方势力的入侵下保护你。
远离这里,阿榆。就当你认识的青梅竹马温柔大哥哥,从来都只是个虚伪的骗子。
骗了你那么多次,看在就要死了的份上,就原谅我最后这个谎言吧。
会有别人陪你等日落,会有别人陪你纵马,会有别人陪你一起闯荡江湖。
你要带着我的期许,在远离朝堂的江湖肆意妄为。
我希望我的阿榆,能够永远逍遥,永远不被逆境所困。
所以,我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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