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X

　　14：14 P.M.
　　粘稠的雨，昏睡天光。来往的车呼啸而过，给彼此镌刻上激烈水花。喇叭和铃铛消声于真空，人间在雨中逃离。
　　恹双腿并拢折叠，屈膝在胸前，脚尖踩在陪护椅的边上，两手交扣成圈，环在小腿前，下巴抵在右膝盖上，歪头盯着床上安静的睡颜。

　　睡颜睁了眼，恹立马收手放腿，转眼变成大开大合的二郎腿，他直挺地后靠在椅背上，抱着肘与许巳对视。
　　许巳的眼睛像还没气炸时的河鲀，吞了一个夜。
　　许巳莫名其妙地听那人突然低笑了声。
　　恹开了口，用平淡压下不自然的羞赧：“一时激动，忘了你是个人。怕你有事，嗯，就送这了。”
　　床边的一次性水杯上印着“第一人民医院”的字样，许巳补足了觉，头脑清明，记忆回潮，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凡人，我颤抖。”
　　恹笑弯了腰。

　　许巳在被窝里活了活手脚关节，没什么剧烈的痛感，四人间的人均病房空间实在狭隘，他诚恳道：“感谢你担忧我，选了市里最贵的一家。”
　　恹的视线在床上那人隐隐的小尖虎牙上磨了磨：“你能体谅真是太好了，”他朝床头柜一抬下巴，笑，“所以我借了你一卡通在校医务室买了药。”
　　许巳也笑：“知道校医务开药有折扣，却不是我们学校的。”
　　恹眯着眼看了他会儿，放下腿，竖起食指比了个一：“问吧。”
　　他的指尖多了点泡了水的白，却没有长久浸在水中的褶皱，平添一份病态，像瓷器，像沙漠里的白罂粟，挤出花汁来，咽到骨髓里去。

　　这双手居然是热的，现在还有温度吗？许巳抬手，把那根手指按下，没收手，勾了一边唇，望向恹：“你有肺泡吗？”
　　恹愣了下，拇指在他的腕上滑过，握住了那只手，搁在床边，思索了一会，故作认真道：“没有吧，我还没试过X光。”
　　许巳笑：“相遇是缘。”

　　恹用指甲在许巳掌心搔了搔：“缘分已到，留个微信？”
　　许巳的手指慢慢走过恹的掌纹，抽离，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解锁，没反应。
　　“是不是亮度太低了？”恹在三面床帘一面墙的暗窄空间里，好心提议。
　　许巳瞄了他一眼，没说话，又试了几个键，决定开机。

　　开机动画走了两秒半，果断退场，你黑屏还是你黑屏。
　　恹保持酷哥脸，强压住好奇，按捺着开口：“你这手机出场挺别致。”
　　许巳深深看了他一眼，确信他不是在嘲讽打趣，平静道：“进水了。”
　　恹缄口，片刻后默默从兜里拎出自己的手机，动画都没跑得出来。他回望床上许巳同酷不同型的俊脸，起身给许巳倒了杯水，兀自镇定：“我忘了这茬。”
　　许巳：“有难同当，好战友。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你想出就能出。”
　　哗一声，床帘被从外扯开，一青年扶着一大爷逆光而立，和帘内两人大眼瞪小眼。老头拐杖一抬，敲在地上，扭头冲青年吹胡子瞪眼：“你小子是不是给我领错房了？”

　　恹面不改色跟许巳接上后半句话：“不过最好现在出。”
　　他走向前，把水杯往青年手里一放，青年没反应过来，愣愣接过。
　　恹向爷俩挂了个标准职业笑：“病床服务。”说完转身回到床边，抓起药袋和一卡通，掀开被子，把东西一股脑塞进许巳怀里，拉起被子，盖过他头顶。
　　两手伸进床单下，恹在许巳脖子和膝弯处一捞，把夹心被单人一把抱了起来，路过背景板爷孙两人，继续微笑：“新的换洗床单我给您放床头柜了，实在抱歉，只能烦请您自行更换下了。”

　　被公主抱的许巳从上下被单一侧的空当口和大爷相视无言，许巳微笑点头：“爱莫能助，实在无奈，午安。”
　　恹大步绕过两人，迈出病房，拔腿狂奔。

　　许巳在颠簸里把空当从朝外的一面扯到对方胸膛这面，单手勾着恹脖子，挑眉：“解释一下？”
　　恹低头：“催眠咒过期了。”
　　许巳震惊：“你白住的？”
　　恹略尴尬：“我没证件。”
　　他下巴尖上有青青的茬，似一把散落在荒野的沙，许巳听着手下的塑料袋在兵荒马乱里簌簌作响，突然低下头来，轻轻笑了。
　　“不法分子，快跑！”他把床单拉好，深红的“第一人民医院”字样刚好点在额间，在白盖头上开出一朵龙船花。

　　15：14 P.M.
　　奶白的皮质躺椅上铺了层水手条纹蓝的薄毯，女人斜斜歪在绒条纹里，腹上搁着一角蓝，头上反盖了本翻开的《指匠情挑》，上面趴着只孟买。

　　恹双手覆在身前两杯果汁上，端详一会，把左边的推给许巳。
　　许巳端坐在秋千椅里，盯着面前的冰沙山出神：“这下真能上头条了。”转而想到齐齐报废的手机，叹了口气：“上了也看不了。”
　　恹窝在对面秋千上吸果汁，脚旁卧着团被单：“你想红？”
　　“我崇尚低调做人。所以碰上你就高调了。”许巳把问题推回去，打量起冰山，琢磨是先削尖还是先掏底。
　　“都是意外。本来想带你去我那儿坐坐的。”恹俯视和冰沙切磋的许巳，把荡秋千的心分了一半出来。
　　“你堂堂一届飞天入海的神人，就没有点别的手段忽悠下大众？”许巳抬眼看恹，明目张胆地质疑。
　　“什么叫忽悠，特殊情况特殊处理。”恹收了马屁不卖乖，在许巳的狐狸套外溜达。

　　许巳在冰沙尖上挖了一勺，塞进嘴里，独属夏日的寒气一下子铺满了腮帮，他半眯着眼：“那特殊人口怎么处理？”
　　恹双脚在地上一按，摇头晃脑的秋千骤停，在空中划了小半个弧。他探身换了大马金刀的坐姿，胳膊肘往桌上一撑，双手交握，用拇指抵着下巴，锁住面前的黑色眼睛：“带回家处理。”
　　许巳瞅他：“住哪儿啊，无证人口？”
　　恹弯着眼笑：“住在雨里。”

　　许巳看着他，那人额前的发被淋湿了几缕，粘在耳边，风把雨撞击到玻璃窗上，水里少年粉红的脖颈在脑中一闪而过。
　　他把嘴里碎杏仁嚼了：“你认识我？”
　　恹大拇指在下巴上蹭了蹭，神色专注起来：“你好好想想。”
　　许巳目光逡巡一会，放下勺子，金属制的长勺柄在木桌上敲出一声响，他直视恹，笃定道：“除非你换了张脸。”
　　恹接过他勺子，把流淌的红豆酱截了一半，递回许巳手边，挺直了腰背，促狭道：“意思是，没世穷年，见我不忘？”
　　许巳笑，低头，就着他的手把那口冰卷走，舌的红衬着不锈钢，一闪而过，许巳微偏着脑袋，自下而上扫他：“何日见许，慰我彷徨？”
　　柠檬片在水里翻身，撞上了起伏的薄荷，恹松了长勺，盯着那双眼，手指带着金属的凉，从许巳的指尖滑到手心，走过皮肤纹理，停在他的脉搏上。

　　搏动的温热攀爬上凉，和着痒啮咬着，骚动到心里去。

　　恹施力，感受那鲜活，收了笑，开口：“你的心跳是灰色的。”
　　许巳指尖颤了颤，被戳破的少年心事全隐在牙关里，他不动声色地笑：“灰色不是很普通的东西吗？”
　　“海里有数以万计种鱼，数以千万种生物体，”恹摩挲着跳动的脉搏，“但我越靠近你，我的心跳就越清晰，这种感觉很舒服，像小丑鱼和海葵，”他近乎呢喃，“让我觉得我，在夜以继日地活着。”
　　许巳顺着他目光，望了眼自己被压在腕下的手指，冷眼看他：“你有心跳吗？”

　　“我有。”
　　恹松开手，插回兜里，冰顺着桌沿滴下，落成帆布鞋上的一朵花渍。他鞋尖在地上一推，身体又随着秋千向后荡去：“而且你肤白貌美大长腿。”
　　“直接夸帅就行。”许巳活了下指关节，重新拾起长勺：“你晃得我脑袋疼。”
　　“你那是饿的。”恹边摇边把吸管从杯子里抽出来，仰头饮下最后一口，又把吸管放了回去，趁着秋千荡到前面的劲，将见底的杯搁在桌上，目光在许巳手边的杯子上飘了下，又黏回许巳脸上。

　　“饿了你就带我吃这个？”许巳切下一大勺来。
　　“嘘，快别这么说，老板娘该伤心了。”恹教训他。
　　“老板娘伤心的是碰见你，看这被单把人地湿的。”许巳三下五除二把盘底仅存的冰沙吃了，捞起果汁起身：“带上，走！”
　　“走哪儿？”恹在椅子板上借力一撑，声音从半空滑到地上，伴着哗啦后的一声惊响。

　　许巳低头看着连秋千带人一块砸到地板上的恹，扔下一句“形势所迫，都是意外。”扭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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