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书

　　及至咸阳，丹命使者面见秦王。适逢秦王召集百官，问攻赵之事，殿内一时气氛焦灼，是以秦王欲挥退燕使。不料还未动作，便闻殿外一道稚嫩的童声响起：
　　“王欲灭赵，则秦军必败。”
　　秦王（秦昭襄王）见姬丹立于堂下，无惧无赧，不卑不亢，心中多有赞扬，但于其所言，却不以为意，故调笑曰：“何人在阶下喧哗？”
　　有官员笑对：“无他，一小儿耳”，复又面向姬丹，言语中多有狠戾诋毁之意：“竖子安敢在此饶舌？！”
　　姬丹乜斜此人，对曰：“先时黄帝并七圣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涂。适遇牧马童子，问之，见其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惊为天人，乃请问为天下。小童以牧马为喻，言明‘去其害马者而已矣’。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
　　说罢，又直视秦王，曰：“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我前，其闻道也固先乎我，我从而师之；生乎我后，其闻道也亦先乎我，我从而师之。我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我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五帝之首尚能求教于牧童，而王之视我为敝屣，于乎哀哉！”
　　秦王听罢，见百官之中多有愧色，门客皆低头不语，作沉思状。于是正其色，敛其容，言曰：“寡人无度，唐突公子，望见谅。愿闻其详。”

　　姬丹乃言，曰：“夫战，三才定之。三才者，天、地、人是也。今秦尽失三才之德，妄以无德而攻有德，故必败。”
　　丹见秦王面色不虞，接着说道：“我听闻秦之初建，始于恶来；而赵之初建，始于季胜。恶来、季胜本为兄弟，同以嬴为姓，共奉蜚廉为祖。《诗》云：‘惟桑与梓，必恭敬止‘。如今失德之桑欲伐有德之梓，乃自毁宗庙，失天德也。”
　　说到此处，有座中之士怒而斥之，曰：“赵之立国不正，何言有德？夫赵，因御有功，受穆王（周穆王）封于赵城，非国也，乃晋之属臣。然赵襄子联韩、魏，三家分晋，岂非无德？”
　　丹对曰：“夫韩、赵、魏三国，非分晋也，攻智氏也。昔时智伯瑶为晋国权臣，以其势摄政，不尊晋王，晋国几欲易主。智伯令三国各让万户封邑，以资晋之中兴。然其野心昭然若揭，取万户封邑，实壮己之势而削三国之志，所以赵襄子弗听，联韩、魏攻之，智伯果不敌。我闻智伯门客豫让两度刺赵襄子，未果。若赵之无德，岂能不成乎？”
　　士不语，丹叹而曰：“王曾质于燕，赵武灵王、燕昭王助王归秦，燕、赵军队随行，以护王之周全，弗敢懈怠，乃成就王之霸业。今两代未过，王尚未报恩，便欲趁人之危，灭其国。今赵王无爽，伐之，再失天德。”
　　座中有士匿笑，言曰：“赵王之父，乃赵武灵王之子，攻其兄长，困其父于主父宮，使饿毙于沙丘，可谓有德乎？”
　　丹对曰：“赵武灵王有强军之能，无治国之才。其初立公子章为太子，后因宠幸吴娃而立公子何，使兄弟阋墙。赵武灵王有大智，却优柔寡断，怜悯公子章，欲立为王，未果，使兄弟反目。所谓国无二君，赵之祸，始于此。公子章，于外恭良孝顺，于内嫉妒愤恨，实为乡愿，乃德之贼也。彼时公子何有贤人肥义教导，兼忠臣辅佐，且有太子之名，而公子章于沙丘谋反，乃以无德攻有德，故败。然赵武灵王开门而迎公子何，实引虎狼而入室。孟子有言：‘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而赵武灵王反其道而行，故惨死。且赵文惠王一朝，文有平原君、蔺相如辅佐；武有廉颇、赵奢扶持，政治清明，国势中兴，岂曰无德？然赵武灵王于家室无德，于国事却有德，国之德使国祚绵长，所以秦军攻邯郸将不胜。若攻赵之事止于此，亦可报赵恩。”
　　秦王不语，半晌，问曰：“公子所言‘有德’与‘失德’，寡人已知悉。然有一问，不知公子可解？”
　　丹曰：“有问必答。”
　　秦王乃问：“若言秦之无德而赵之有德，秦攻赵必败，则长平之战何解？”
　　丹对曰：“秦与赵战于长平，争也，非攻也。昔秦君据野王，使上党孤悬韩外，可一并收入囊中，韩王亦知，所以欲顺势割上党以遗秦。然上党郡守弗听，欲祸水东引，所以降赵。赵王不战而受之，非因有德，盖因其贪婪，所以触怒王而败于长平。性质不同，无可比也。夫赵国，北拒匈奴，使其十年不敢来犯；西抗秦，以函谷关为界；东结齐，使两国相交好，南联韩、魏、楚，以求自保，此地险。若王执意伐赵，恐遭合攻。此失地之德。”
　　有士言曰：“秦强而诸国弱，何惧也。”
　　丹对曰：“昔日齐秦强而诸国弱，故齐闵王与王共称东西二帝。后苏秦诱闵王去帝号，事成。王亦去帝号，盖因树敌颇多，恐遭合攻，如今王岂敢以一敌众？而齐闵王灭宋，使诸国震怒，遂五国约以伐齐，大败齐军，闵王奔逃，诸国皆不受。齐国仅余莒城、即墨两地，几欲亡国，若非田单相助，则今无齐也。此何类秦之攻赵！”
　　士曰：“秦之强也，诸国弗敢不从。”
　　丹对曰：“今赵国平原君之妻，乃信陵君女兄，而平原君又素与春申君交好。姻亲友谊、赵皆占矣。三君必助赵。而孟尝君事于齐，且与秦颇有龃龉，必不助秦。所以秦无不世之君子，乃失人德。”
　　秦王笑而对曰：“君子亦识时务。况君子事于国，无王之令弗敢专权，魏王怯懦而楚王谨慎，必不助赵。秦可攻赵乎？”
　　丹对曰：“仍不可。夫赵，四达之国也，其民皆习于兵，不可与战。且将军白起于长平之战，诱降赵军四十万，又坑杀之，以至于邯郸城内，妻无夫、子无父、亲无子，所以同仇敌忾，又有四十万怨灵护赵，秦如何可图？”
　　有士曰：“秦以法家治国，弗信鬼神之说。”
　　丹对曰：“然。神鬼之说不可尽信，可信者，因其能正德行。所以孔子有言：‘敬鬼神而远之。’”
　　秦王沉吟，少顷，曰：“若寡人一意攻赵，何解？”
　　丹对曰：“与燕结盟，东西合围，尚可图赵。”语毕，满座哗然。
　　秦王见众人低语，久而不绝，乃言：“公子暂归居处，容寡人再议。”
　　丹乃拜之而去。

　　见丹去，王问群臣秦燕结盟之事，群臣无应者，乃问范雎。
　　范雎曰：“秦强而燕弱，结盟之事，利燕而损秦。”
　　秦王曰：“若结盟，攻赵之事胜算大也。”
　　对曰：“非也，长平之战后，燕王喜令六十万大军攻赵，不足五日便溃败。今若结盟，一旦东线燕军败，则秦必助，攻赵之事恐不成。”
　　秦王曰：“如此便罢，然德行之事何解？”
　　范雎曰：“夫德，玄也。盖因姬丹善辩，王无须忧虑”，见秦王仍有疑，范雎道：“不若等攻赵之事成，杀姬丹以正军心，然后可攻燕。”
　　秦王乃允。

　　有门客，昔日事于燕，后事于秦。今于朝堂之上，听范雎言，大惊，然后奔而告丹。
　　会丹与门客聚于一处，闻言，众人大惊，独丹不见惊惧之色，笑而对曰：“无妨，攻赵之事必不成，我性命无忧。”众人遂放心。
　　又有门客于座中泣，曰：“今秦燕结盟之事不成，恐燕危矣。”
　　丹抚之，曰：“非也，今秦欲攻赵，赵必无暇东顾，燕存矣。”
　　门客又对曰：“然公子何必劝秦王与燕盟？”
　　丹对曰：“秦燕结盟，利于燕也。我为燕国太子，所以欲促之”，但见门客中多有落寞之色，又言：“然今不盟，利于我也。”
　　有门客问：“何意？”
　　丹对曰：“我必颖脱而出。”遂令人赠百金给告言之门客。

　　十月，秦王命五大夫王陵率军攻秦，一路势如破竹，于腊月攻至邯郸。秦王大喜，设宴慰群臣，令姬丹作陪，使其居殿门旁，以残羹冷炙待之，言语之间多有讥讽。
　　丹笑曰：“王姑待之。”
　　秦王怒，软禁丹于其居所，使其闭门谢客，不予柴火。

　　丹归住处，散尽夹袄与皮裘，以遗门客，仍闻门客中有抱怨者，乃召集之，问曰：“秦地之冬，比燕如何？”
　　门客曰：“匈奴亦不敢于冬日犯燕北，畏其苦寒。秦弗能比。”
　　丹曰：“然。而燕北之民，既无夹袄皮裘暖身，又少柴火暖屋，尚可活命。公等于此时怨我，恐怕重我钱财而非助我贤明。”
　　门客皆惶然，连曰：“不敢。”于是无有抱怨者。

　　公元前258年夏，吕不韦携异人奔逃归秦，异人见华阳夫人，大哭，陈思念之情，又以诸宝献之，华阳夫人果然感动，收异人为子，与其彻夜相谈。异人语赵之现状谓华阳夫人，又言其奔逃之路险象环生，华阳夫人掩面而泣，曰：“我儿苦矣。”
　　华阳夫人见安国君，转述异人所言，安国君闻秦军连失五校尉，兵士也损伤甚众，加之赵国士气大增，魏王也点兵十万欲助赵，心下大惊，亟奔告秦王。
　　秦王听罢，亦大惊。遣人谓魏王，言语中颇有威胁之意。又令范雎入殿议事，天亮才出。于是诏白起替王陵，增兵十万，又令郑安平率军两万，攻邯郸之南。白起称病不奉召，秦王无奈，乃令王龁替之。魏王果惧，按兵不动。

　　公元前257年春，秦军又损数校尉，兵士死伤过半，秦王不快。赵王以灵丘遗春申君，为其封邑。

　　同年夏，平原君令李同率三千死士袭秦军，退其二十余里，李同战死，秦王急。

　　同年秋，魏军有异动，楚军亦欲北上援赵，同时，赵将乐乘和庆舍围郑安平军于信梁。秦王病，欲召白起，白起称病而不往，秦王怒，罢白起官爵。
　　无奈，请问范雎。范雎亦无知，请王问计于丹。于是秦王拖病体亲往丹之住所，见姬丹脸色苍白，居所有如冰窖，赧然，长跪而谢。
　　丹曰：“若解秦军之困，我需三物。”
　　秦王问何物，丹对曰：“一乃五万兵士。”秦王允。
　　丹再言：“二乃虎符，可使我命令秦军。”秦王允。
　　丹又言：“三乃王之诏。”秦王不解，问何诏。
　　丹对曰：“事急从权，可先斩后奏之诏。”秦王允，亟请出兵。
　　丹曰：“且慢，待我卜之。”见吉兆，乃允。

　　于是丹命人取刻笔和竹简，书信一卷，遣人送至燕大夫将渠处，又急行至杜邮，寻白起。
　　丹见白起一人独酌，案上置一剑，面色颓唐，乃言：“宝剑也，当配英雄。”
　　对曰：“剑不出鞘，志气全无。”
　　丹曰：“佳酿也，当遗名将。”
　　对曰：“无官无爵，孑然一身。”
　　丹笑曰：“此所以英雄名将也，请君助我。”
　　对曰：“鄙人无德，恐累公子。”
　　丹曰：“德也，变动而不居，公坑杀赵军四十万，曰无德；而今助我退联军而护秦，曰有德。”
　　白起正视姬丹，曰：“今范雎视我为患，我若助公子，大功也，恐王欲杀我。”
　　丹曰：“秦失将军，如周失九鼎。若王欲杀将军，丹将助将军入燕。”
　　白起曰：“善。”于是领命。

　　姬丹归军中，见五万兵士备焉，乃言：“军中有新婚，未至一年者，出列。”有千余人出。
　　又言：“军中有子女年幼者，出列。”又有千余人出。
　　再言：“军中乃家中独子，亲人尚在者，出列。”再有千余人出。
　　丹曰：“出列者可归家，我不愿累汝家人。”
　　于是军中三万人，整装待发。

　　同年冬，信陵君率十万魏军北上，欲助赵；春申君亦率十万军北上，取道东南。丹率三万将士急赴信梁，遣人携竹简一卷至王龁处，献计于王龁。同时，燕大夫将渠谏燕王喜，痛陈利弊，燕王遂令将渠为将，陈兵五十万于燕赵边境。大战一触即发。
　　赵王听闻燕军将至，大惊，急召平原君问计，平原君亦大惊，求于春申君。于是楚军北上，欲拒燕。
　　丹见楚军北上，于是奇袭信梁，令人于深夜在信梁城郊遍插秦军旗帜。信梁赵军惊慌，以为秦之中军将至，军心不稳，于是丹与郑安平里应外合，大破信梁赵军，此役，庆舍战死，乐乘率残部逃归赵。于是秦军汇合，暂于信梁休整。
　　信陵君率魏军欲驰援信梁赵军，而王龁依丹之计先攻魏军，鏖战数日，随后令人断军中大纛，又乱车辙，佯败而西逃。信陵君见秦军已破信梁，又见王龁溃逃，遂令逐之，望覆灭王龁秦军后再回击信梁。丹见魏军西去，于是率五万秦军紧随。
　　楚军至燕赵边境，与燕军对峙，双方皆不发兵。平原君见信梁秦军西逃，又见楚军为燕军所累，恐信陵君遭不测，于是令乐乘领兵五万追击。
　　王龁西至汾城，攻而据之，回击魏军，又依丹之计，令人言于魏军前，曰：“魏无忌窃虎符，捶杀晋鄙，乃乱臣贼子，此不义之人为将，使魏军失德，秦必屠之”，又言：“魏王震怒，欲杀若属以绝秦怒。”魏军果生内乱，于是丹与王龁，东西围攻，大破魏军，亟奔向函谷关。
　　时值腊月，燕赵之地寒冷，而楚军多为南人，难以忍受，军中怨言颇多。将渠见楚军士气衰竭，又闻秦军围已解，便班师回朝，于是春申君携楚军西奔，欲驰援魏赵二军。待赵军赶至汾城，信陵君已安抚军心完毕，然秦军已近函谷关。于是魏赵急追。
　　待秦军入函谷关，魏赵二军也至关外。丹见函谷关守将白起，笑曰：“有赖将军！”
　　白起大笑对曰：“公子大才，我弗敢不助！”于是丹随王龁、郑安平归咸阳。

　　赵军见白起，两股战战，几欲先逃，而魏军也多有顾忌，于是陈兵关外，与白起对峙。不过两日，赵军不战而逃。魏军亦撤。信陵君携残部归赵而不归魏，赵王十里相迎。
　　楚军未至汾城，便听闻魏赵不战而归，于是春申君恨而班师回朝。
　　自此，邯郸之战结束。

　　此战后，姬丹声名鹊起，诸国一时无出其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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