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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关·第二
“何秋行,你有那么忙吗!叫我好找!”
前方背对宁礽,身着柔蓝劲装的高挑修士闻声一怔,三两句结束了和同门的对话。
同门抬头看到何秋行冷邃如寒潭的双眸,猛地一颤,对血煞的恐惧油然而生。
尽管同门知晓何秋行不会无故伤害他,却还是不敢多言,恭敬但惶恐地行礼,却步退下。
何秋行像是习惯了别人对他没来由的恐惧,云淡风轻地颔首,微微侧目,薄云从白月上移开,清晖柔柔洒下。
只见他一半没在黑暗中,侧脸线条迤逦而下,料峭利落。
宁礽蹦蹦跳跳赶上来,背着手偏头道:“闭关了这么久……出关怎么不说一声。”
那语调,听上去委屈得不得了。
却不知他是在责怪“闭关这么久”,还是“出关怎么不说一声”。
疏凉的清辉就停在何秋行的身后,将他衬得格外清逸翛然。
何秋行道:“不知宁少君,是在叫谁呢。”
人们常把丹道修士敬称为少君,不过何秋行这句“少君”其意非尊,倒像是某种打趣儿。
宁礽故作正经地弯腰作揖:“请小、师、叔留步。”
何秋行转身,袍角飞起,一朵只有从特定角度才能看到的桃花明灭一闪。他就像是黑暗的来客,不易亲近,十分冷漠。
何秋行习惯性地垂下眼皮,避免对视,道:“这么晚了,何事?”
何秋行一看就是那种不服管教无规无矩的人——说白了,就是他掌门姐姐口中的“豆砚山刺头”;可脊背却挺拔笔直,一副矜贵刚正的君子模样。
宁礽突然意识到什么何为“一年不见甚是想念”,他莫名想冲上去狠狠抱住眼前那人——扑上去冲倒摔在地上的那种。
“我……”
刚张嘴想直接挑明来意,宁礽却忽然意识到“关禁闭”,似乎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他拧巴起来——或许是因为长大了,不愿意让何秋行再看到自己莽撞闯祸的模样。
何秋行静静站在原地不催不急,月光打在卡在喉结下方的领口,他抬手一理,月色又浸湿他护腕下会多出的那层能遮住大半张手背的内衬,手指愈发修长。
何秋行眉眼神态,同去年匆匆一别后毫无二致,一举一动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就像是豆砚山竹海重叠,松涛不老。
宁礽一时间恍了神:以前怎么没看出,何秋行这么……这么……
何秋行的目光落在宁礽身上:“嗯?”
宁礽的胡乱飘的思绪被抓回来。
他觉得何秋行眼底浮现了打趣儿的笑意。
宁礽灵机一动,从乾坤袋中抽出还是花苞的桃枝,道:“喏,送你的。”
少年双眸明亮,盛了天上的圆月和从未名阁后花园里偷来的桃花。
这毫不避讳的炯炯目光,坦坦荡荡地闯入何秋行眼帘。
何秋行心弦一乱。
很少有人愿意与他对视,何秋行一怔,下意识接过桃花。
·
话说豆砚山种不活桃树。
只有寥寥几棵,是在掌门撷华君求天做法下好不容易才养活的。
谁知这花还没开,苞就被人折了。
要是撷华君知道她后院的桃花是谁偷的,非得用那贼的血去染豆砚山漫山遍野的的山荷花不可。
·
何秋行眼眸一眯,恍惚间已经看到它盛开时的明景。
此时的气氛莫名些粘腻,宁礽却像块心思简单的木头一样不曾察觉,反而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在这扯开话题:“还有一事……我、我来找却闻过招!”
何秋行长眉一挑,忽然起了捉弄的心思:“却闻?”
他撩唇一笑:“你和我的唐刀,怎么过招。”
宁瘪瘪嘴装聋作哑,仰起脸,无邪明朗中带着一股疯劲儿,为自己找了一个体面的说法:“我师父说了,只要在三回合内打赢你——啊不,却闻,她便叫我下山赴龙王会去。”
何秋行心中哑笑:那真对不起啊,我已经知道你“犯了错被关禁闭”这档子事。
“寒砚!”
霎时,宁礽从空中握出刃长三尺有余的斩马剑,起势,剑意肆起,所及之地凝霜成花!
“近日里我境界大进,何秋行,你不必藏招——看剑!”
说罢宁礽起身步跃而上,足尖点竹借力,回弹之时翻腕起剑,并于心中捏诀,集月华灵气后破空而下!
凌风忽掠叶草伏倒。
何秋行看他这副求胜架势,只好将桃枝向上一抛,从虚空中抽唐刀横挡——刀未出而意先行。
灵波涌动,犹如垂莲花瓣般层层冲开。
此人刀意与众不同:面上是涵重内敛,温沉如泉,实则是用温厚的皮,将阴煞狠戾全然隐匿在笔直庄重的刀刃之下。
谁都没有看清何秋行如何出刀。
只见刀锋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直接虚架在宁礽脖颈!
宁·一招即败·礽,大惊:“你!”
何秋行伸手接住打着旋儿下落的桃枝,像是揽住爱人那样拢在怀中,抹刀笑道:“境界大进。”
“少学我说话!”
见何秋行一副“不战在我”的模样,宁礽来气。
宁礽再次以竹枝为点,凝力旋身衣袂鼓舞,蓄集灵力后横剑向外划开——
剑意扎实连续荡开,随即聚起俯冲而下,有细碎的冰晶在空中抖动挣扎。
何秋行静立,霎那间刀光剑影重叠激荡,遮过头顶盈盈白月。
他一手持刀一手拈花,像极了谒凡客。
可惜宁礽是豆砚山著名木头,没功夫欣赏,满脑子只有“下山”二字。
打斗激烈,刀剑相撞声却是清越灵脆,不像是犄角相对,反而是说什么浓情的悄悄话。
何秋行心神一动,体内的血煞疯狂躁动,在看不见的衣领下,黑色梵文迅速出现,在爬上脸颊前一息被他死死压下。
心绪一乱,何秋行动作稍微一滞,差点被宁礽看出破绽。
他稳一稳心神,将体内疯狂流窜的血煞压下。
举刀过顶,旋腕画平圆,汇气如盾后猛然上提——刀剑嗡鸣光影集聚,剑意刀意相冲相持,打乱灵波涟漪!
两意于半空中对峙半晌冲下地面,竹叶颤动,地草低伏。
何秋行后退几步,怀中桃枝竟毫发无损!
宁礽被冲击得错步后移,默念道:我要下山我要下山……
“着!”
他再次举剑前刺,携剑意破空而下——刀剑相撞,震碎意气,最终剑意更胜一筹,刀意化为点点荧火。
寒气与从缝隙中渗出的煞气钻入宁礽百骸,虎口手臂都被震得酥麻。
只见何秋行撑着却闻单膝跪地,脚下青砖开裂,如蜘蛛网般像四方爬走,反弹的灵波将何秋行的发梢向后吹去,颊边飞出一道浅薄的痕迹,怀中花苞跟着不住颤抖!
何秋行防御失败,这局算是宁礽险胜。
·
太艰难了。
师父定是不想让他下山才让他跟何秋行切磋!
前年“群英荟”上,仙林榜重排,何秋行依旧获得魁首。仙林有传言:“降世八器何秋行独挑其七,贴面近战无人能敌。”
独挑其七只是因为第八把,就是他自己的唐刀——却闻。
·
降世八器为上古八大战神所铸造,其中宁礽的寒砚领首,何秋行的却闻镇尾,针锋相对,遇强则强。
降世八器追随着主人转世,根据当世性格化为不同兵器,其传承方式唯灵墟一条。
灵墟承载灵力,决定灵力的上限,值域越高法力越强,只有有灵墟的人才能求仙问道。
而灵墟同魂魄一样,有且只有一个。
·
若是只比刀剑武功 ,十个宁礽也不可能赢过正处于鼎盛时期的何秋行。
既然无法硬抗……那只好换种方式智取了!
谁料何秋行好像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道:“笨蛋狐狸才爱找人撩架,见要输,还想耍赖。”
“呔!”
宁礽被堪破心思异常不快,呲牙咧嘴,这会儿果真像是一只被逼到角落亮爪牙的小狐狸。
何秋行心中戾气却消减大半,莫名畅快起来:“你说是不是?笨蛋狐狸。”
宁礽站在竹尖摇摇晃晃,一模口袋才想起未带令牌。
旁人的符咒的载体多是符纸,宁礽符咒的载体却是桃木令牌。
他偷瞄何秋行一眼,带有威胁意味地抬手抹刃,欲取血画符。
以血画符可大大增强符咒法力,这在对符中是一种很常见的举动。
不过,看着宁礽的动作,何秋行急促地笑一下:“呦。”
·
宁礽的亲娘原是圣山雪女。
这本是个不错的出身,谁料雪女被前任魔君柳且歌蒙骗利用后再被抛弃。
雪女的血脉有养煞奇效,控制得好便能统领阴煞邪祟,控制的不好便会破坏正邪平衡,导致仙道崩溃。
圣山雪女自认深情,几百个白胡子老神仙跪满圣女殿都没将雪女拉回头:她自己疯魔不成,还将宁礽这倒霉孩子献祭给魔君。
魔君一看心道竟有这等好事,二话不说将话都说不清楚的宁礽剥筋抽血以养煞血,将亲骨肉利用个干干净净不说还百般折磨。
直到平瑞十四年,豆砚山集全仙林之力一举灭魔,柳且歌在仓皇逃窜中将宁礽从空中抛下,掉进坑里,才被路过的何秋行捡回家。
而宁礽,根本就不会控制这血脉——因雪山圣女在柳且歌死后立即殉情,根本人能教他。
宁礽对这段往事了解甚少,只知道他无人能及的灵墟是血脉给的;在何秋行面前,万不可见血。
何秋行三千血煞加身,宁礽的血脉的磁场能在一定程度上镇压缓解压着血煞带来的痛苦,而若见了宁礽的血……
当年血煞失控流血百万的惨状,恐怕要再现。
·
宁礽一副“大不了谁也别活”的模样:“兵不厌诈!”
你要是不让我赢,我就放血画符,你看着办吧!
“原来这词是这么用的。”
“对符也是实力的一种!”
何秋行嗤笑:“还能这样对符?
“我以为这次是君子之战。”
宁礽道:“我不管!”
何秋行铮地一声收刀抽身:“好,我认输。”
谁知甫一收刀,余下的刀意挥开,直接把已经松懈了的宁礽推向空中。
“哎哎哎哎哎!”
宁礽总以:“被亲爹从高空扔下,摔断了双腿,所以严重恐高”为理由不愿修习御风。
虽然谁都知道,宁礽只是懒,想让何秋行载他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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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秋行松手丢刀,花枝落地,唐刀却闻直接融入月色化成白色刀灵静静浮在半空。
他点地跃起,张开双臂将急速下坠的宁礽接入怀中。
没人接的寒砚剑摔出老远,化成剑灵,哭唧唧地凑向却闻。
二人在空中转两圈后摔在地上,重度洁癖症患者何秋行竟主动做了个垫子,发丝软软地铺了一地。
宁礽趴在何秋行身上,双臂撑起,俯视着他的双目,笑嘻嘻道:“就知道你会接住我。”
何秋行恍惚了一下。
他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小时候不会压制血煞,和人对视久了人就会疯的时刻。
有且只有宁礽,自是至终都是大大方方地直视他的双眼。
可能就是因为这点,宁礽与旁人,总是不同的。
·
宁礽看着瘦削,实际上并不轻巧。这种沉甸甸的感觉却让何秋行没来由的踏实。
何秋行将目光从宁礽的双眸移到他的嘴唇,将心中所想藏得严严实实,捏着他的脸蛋,道:“肥了。”
“那是我长高了!!!”
“你才肥,你全家都肥!”
宁礽说完才意识“全家”包括他师父,立刻一脸:“我师父好像三天没打我了”。
宁礽道:“反正……这次算我赢。”
何秋行道:“是我主动认输。”
“我赢了反正!”
宁礽撑着身子支棱起来,好像何秋行再敢否认,宁礽就敢手起剑落结果了他,哪怕同归于尽。
“再说,真男人就该使出全力。”
他那表情,生生营造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错觉,丝毫没有以卵击石的自觉。
·
宁礽身后是朗朗明月,几颗星零零散散缀在四周,烂漫无邪地眨巴着眼睛,像是撒娇。
他低头看着何秋行下颌线上青色的血管,忽然觉得他衣领下藏了什么东西。
刚想伸手去拨,何秋行一动,吓得宁礽赶紧缩回手。
“嗯。”何秋行见宁礽趴在他身上不起开,索性换个舒服的姿势,一手护着宁礽防止他歪了,另一只胳膊枕在脑后。
“是你赢,可以下山了。”
“我就说了我最近境界大进……”
还没说两句,宁礽脱力,把脸埋在何秋行胸膛,没音了。
“小鬼?”何秋行赶紧探他灵墟。
太久没人帮他调理,宁礽的灵墟像是五天五夜没睡那样紊乱。
这,被约架打完了还要管收摊啊。
腹诽归腹诽,他还是搂紧宁礽,一点一点,十分细致地调理灵墟。
宁礽并不会控制自己的血脉,总是要遭到血脉吞噬灵力的反噬。
为了缓解宁礽的痛苦,何秋行时不时强行给宁礽灌入灵力以补灵墟的虚空,才能减缓宁礽的衰竭。
何秋行十分眷恋宁礽趴在怀里那种扎实的感觉,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他在心中自嘲:当初不该尝试戒断的。
明月暗了些,谁也没注意桃枝上的花苞,开了一个娇羞的小口。
···
何秋行像是对待易碎的珍宝那样,将宁礽放在床榻之上。伸手拨了一下他浓密纤长的眼睫,手指从眉心虚划过鼻梁,再到形状昳丽的嘴唇。
倏尔他心口一悸,蜷收手指,尽力调整呼吸,压下血煞的躁动和扩散的梵文。
何秋行紧锁着眉头,这血煞力量越来越强大,即使现在宁礽在他身边也险些压不住。
他闭上眼,紧紧揪住沁凉顺滑的被单,熟练地反复咀嚼着由血煞带来的痛苦,像是一种赎罪。
何秋行运一口气,睁眼,细细端详宁礽安然恬静的睡颜。
被单柔软温润的手感使他心底柔软一片,从灵墟深处传来的疼痛削弱了大半。
恍惚中,他听到像是最后一块寒冰投入溪水叮咚一响那样的声音,一切悲离的本因簌簌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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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瑞十三年隆冬,何秋行的母亲绿筱夫人正带着何秋行回焉城,也就是四大门派中“东离”,长离渊所在地探亲。
谁料,魔君的柳且歌突然发作,屠尽被瞿和山环抱的焉城。
瞿和山成碗壁状紧紧包裹着焉城,而焉城就像碗的底部。魔君柳且歌用阵法改变瞿和山原本涵厚温润的风水,放出滔天血煞,将它制成养煞的阴池,以炼不化骨。
绿筱夫人消尽灵力守护焉城,最终,守护何秋行的屏障逐渐龟裂破碎。
所有的血煞附着寄生在唯一活物,时年五岁的何秋行身上。
自那时起,原本顺遂的命运全被改写,所有悲剧的因果就此种下。
柳且歌行动突然,守护当地的门派根本来不及向外求助。
仅凭绿筱夫人,不可能护住整个瞿和山。她刚刚生育元气大伤,根本没有足够的实力与千万魔军对峙抗衡,更等不及豆砚山或是仙林前来相救。
不出意外,焉城的结局是寡不敌众,顷刻之间伏尸百万,长离渊惨遭灭门。
最终,绿筱夫人誓死不降,将何秋行藏在瀑布后隐蔽的洞穴中,自爆灵墟,尽她所能护住了自己的孩子。
届时掌门,绿筱夫人的道侣,何秋行的父亲,离沧君,发现异常并赶到已经变为鬼城的长离渊时,被业障血煞侵蚀的长子何秋行早已全身冰凉,停止了呼吸。
离沧君麻木地在一大一小的棺材上洒下混着眼泪黄土,恍然听到有小儿啼哭,他疯魔似的跳进墓穴,拔出弯刀挑开镇魂钉,踹开楠木棺盖,一把搂抱住里面已经绝了气的孩子。
何秋行的长姐何予帘哭喊着,上前阻止几近疯魔的爹爹。
谁知离沧君“嘘”了一声,拉过何予帘的手按在何秋行瘦小的胸膛。
何予帘猛地缩回手,惊恐地说不上来话——那颗早已沉睡的心脏竟然在跳动!
彼时离沧君已经知晓何秋行成为血煞容器,若此刻不将其结果,日后必会发酵到不可挽回、无法收拾的局面。
离沧君却毅然背上千夫所指的责骂,撂下 “性本善,人言教,诛无辜,罪何量”十二字,掷地有声,保下何秋行。
回应他的,只有悲风萧索,孤夜幽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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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出关·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