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

　　二
　　他真的来了。
　　他真的在冬日里的深夜跨越二百公里的距离来了。
　　两个多小时的车程被他硬生生压缩成了一个多小时，他驱车来到杭州，找到我。
　　当车窗在我迷蒙的睡意中被扣响时，我还以为是幻听。
　　“阿若，是我，开门。”隐约中，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睁开惺忪的睡眼，模糊地看到车窗外站着的人影。
　　灯光照射下高大的影子遮挡住了车窗，整个车窗都笼罩在阴影之下。深夜，单身女子的车窗外站着一个人影，怎么想都觉得毛骨悚然。可不知为什么，我竟不觉得害怕。
　　我把手覆在车窗上，用体温融化窗上的白霜。这让我本就冰凉的手更加冰凉。我把手覆在车窗上，直到冰霜融化成水露，顺着我的手向小臂上蜿蜒。
　　我透过变清晰的那一块车窗向外看去，他的身影默默地在冬天的夜晚伫立。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我想，我从来没有什么时候能够像这一刻这样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我以最快的速度打开车门。我想要下车，去拥抱眼前这个男人。然而，酒精的作用还没有完全消失，我踉踉跄跄地挣扎着下了车，才发现我的双腿已经被冻得失去知觉，我不由自主地向下倒去。在我马上要摔倒的时候，一只手臂有力的横在我的腰间，把我提了上去。
　　我对于这只手臂并不陌生，曾经，这只手臂的主人无数次用它将我拥入怀中。在那时候的我看来，没有什么地方比这个怀抱更加可靠，更能让我依赖。
　　有多久了？我有多久不曾倚靠在这个怀抱里了？我贪婪地让自己陷入这个怀抱，偷偷地把脸颊贴在了他的胸膛。
　　冰冷的外套贴在我的皮肤上，驱散了几分酒意。
　　梦中是不会感觉到疼痛和寒冷的。我曾靠着这个认知，挣脱过无数个噩梦。
　　我不是在做梦。意识到这点，我猛地站直身体。隔着短短的距离，他的样子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
　　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好看。
　　他的双颊略略凹陷，不过并不明显，只有和他极为熟悉又长久不见的人才能窥见。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瞳孔是罕见的纯黑色，显得格外幽深深沈，仿佛只要一眼，就能把人整个吸进去。只不过，此时他眼睛的巩膜上面有几丝淡淡的红血丝，加上眼下浅浅的乌青，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少。
　　他的大衣里面是整套的西装，只不过现在有些散乱。显然，他是匆匆忙忙从公司赶过来的。我只来得及大致看了一眼，就被他塞进了副驾驶。
　　他关上副驾驶的车门，绕到另一侧坐到了驾驶座上。
　　“我不是让你打开空调吗？你怎么不打开？你的身体最害怕的就是受凉。”他一边说，一边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暖宝宝。
　　他轻车熟路地脱下我的高跟鞋，用手测量了一下厚度。“不是让你买厚一点的鞋子吗？怎么还在冬天穿这么薄的高跟鞋？你的手脚本来就冰凉，还穿得这么薄。女孩子如果脚凉，浑身都是冰凉的……”
　　他还在喋喋不休地嘟囔着我不健康的生活方式，我虽然觉得此情此景无比亲切，却高兴不起来。
　　我愣愣地看着他把暖宝宝贴在我的脚底，然后才给我穿上鞋子。他没有就此作罢，而是又撕开一个暖宝宝的外包装，撕下背后的离型纸，把它贴在我的小腹处。他脱下大衣，披在我身上，然后一把抓过我的双手，放在自己手里捂着。
　　我的手在女生中都算小的，握在他的手里，对比更是明显。他轻轻揉搓着我的双手，时不时凑到嘴边呵气。
　　他和我正好相反，无论冬夏，他的手脚时时刻刻都是温暖的。所以，即使他跟我一样刚从外面进到车里，双手依旧是暖的，直接就能帮我捂手，不需要先搓热双手。曾经，我不无羡慕地同他说：“要是我的手和你一样就好了。”他闻言回道：“我的手暖不也是一样吗，我帮你捂着不就行了。”
　　看着他和以前别无二致的举动，恍惚间，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从前，一切未曾改变。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他见我看着他愣神，开口问道。
　　此时，他正低头为我认真呵手，他温暖的手掌让人留恋，可我却执意打破这温馨的一幕。
　　“初见。”我开口唤他的名字。
　　“嗯？”他略微抬头应了我一声，就又低下头，等待我的下文。
　　“我想问你个问题，你能老实回答我吗？”我说。
　　“什么问题，你说。”
　　“那天晚上，你到底有没有和那个女人开房。”借着酒意，我再一次问出了这个问题。“不管你的答案是什么，只要你说，我就信。”我觉得我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一刻更加卑微，就算是之前和他分手后闹得很难看，我求他放过我的时候，那时的恳求也没有现在的质问卑微。我开口之前就想，哪怕他骗我，哪怕我明知他骗我，哪怕自欺欺人，我也信他。
　　话毕，他为我揉搓双手的动作瞬间停止。气氛倏然变得沉郁、压抑，车里安静得能够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
　　“对不起、”良久，他终于在仿佛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一片阒静中开了口。“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你。”
　　一瞬间，时间如静止一般。
　　我们彼此缄口不言，我沉默地抽出手，他没有紧紧握住。
　　“为什么？”半响，我艰难地问道。问出口的那一刹那，我就知道我输了，输的彻彻底底，溃不成军，甚至连最后一丝尊严也没有留给自己。爱情就是这样，先爱上的，先开口的，争吵时先低头的，分手后先挽留的，都不算输，可唯独问出了“为什么”的那个人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这样对我的人偏偏是你？为什么？”瞬间，深埋在心底数年的疑惑、不解、委屈、不甘、怨恨等种种情绪在今晚全都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我再也忍不住，任泪水汹涌而下。
　　悲伤逆流成河，把我淹没。我就这样毫无形象地在他面前泣不成声。当初，他工作接连不利时我没有哭，看到他手机上的聊天记录时我没有哭，得知他用我向父亲借来的钱去赌博、一晚上输了十几万时我也没有哭，就连最后和他分手的时候我都没有哭。可是今天，在我们分手已有了五年时间的今天，我坐在车里，在他面前失声痛哭，哭得歇斯底里、撕心裂肺。
　　冷风顺着车窗边的罅隙吹进来，吹进我的喉咙。我被风呛到，剧烈地咳嗽让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颤抖。
　　他轻轻地抚上我的脊背，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摩挲着我因躬身而凸出的脊骨。这几年，我瘦了许多，我知道他能轻而易举地触到我的骨头。我无意掩藏，因为，在我问出“为什么”之后，在我在他面前痛哭之后，一切隐匿都显得欲盖弥彰。
　　“对不起。”许久，他涩然开口，声音低沉、枯涩。“阿若，真的对不起，我很抱歉。”
　　我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哭泣，周围是沙漠般的死寂。
　　“对不起”是世界上最虚伪、最阴险的词汇，它代表了人最阴暗的那一面。明明知道这件事情会对别人造成伤害，却仍是做了。做完之后，再或是轻描淡写、或是言辞恳切地说一句“对不起”，企图用它来抹平自己的荒谬，或是慰藉自己为数不多的、浅淡的良知。可是为什么，他说完对不起之后，比之前更加痛苦了呢？
　　或许，他还不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伪君子。从他口中说出的“对不起”，我听到的不是“我都说了对不起，你还要我怎样？”的无赖意味，也不是“我是错了，但你又能把我怎样？”的嚣张意味，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如深渊一般没有止境的痛苦和那深深的无力感。
　　说实话，虽然他是让我如此难过、如此悲伤、如此痛彻心扉的始作俑者，但是我依然能共情他此时的痛苦与悔恨。而且，我也不忍心看到他这样痛苦。虽然，我不能再和他在一起了，但我不得不承认，直至现在，他依旧是我唯一且最最深爱的人。只是，我无法再和他继续走下去了。
　　“阿若，”他把脸埋进了我的手掌。我的手掌那样小，仅能覆盖他的额头。他用额头轻轻地、近乎讨好地蹭着我的手掌，鼻子轻嗅着我衣袖上残留着的、我常用的洗衣液的清馨。“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回来吧，好不好？”
　　我没有回答他。
　　有些事情，不是不愿，而是无法。就像是我走进一片茫无涯际的沙漠，迷失在里面。我喝光了水瓶中所有的水，连尿液和汗液也无法再分泌。这时，一个和我同样处境的人向我寻求帮助，苦苦哀求。可是，就连我身上唯一的液体——血液，也即将耗尽，我又能如何帮他？又或者，在我即将饿死的时候，有个只是饥肠辘辘的人抢走了别人分给我的饼，然后对我说：“我实在太饿了，你先给我吃吧。一会儿一定还会有人把饼分给你的，你再坚持一下。”我难道不想活吗？可是我又怎么坚持呢？毕竟，我马上就要饿死了。
　　没有听到我的回答，他愈加悲戚。我温柔地抚了抚他柔软的头发，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虽然他为人清冷、不苟言笑，但他的头发却是软软的，摸着很舒服。不，或许，她也知道。
　　想到这，我收回手。察觉到我的动作，他握着我的手握得愈发紧。
　　“求你了，阿若，回来吧，我真的知道错了。”这一次，他已是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我了。
　　我还是没有回答他。尽管，我仍旧深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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