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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真如
城边一间狭小的医馆,砖墙瓦顶,旁边紧挨着就是药铺,门口摆着一溜三十个药炉,一大半都开着火。李弘宁捧着手臂,领着三羽站在医馆门前,看见这两家只有一个少年伙计,跑进跑出地忙碌。
“大夫。”三羽客客气气地喊道。
这少年从药炉跟前站起身:“大夫都出诊了,现在只有我,请问您是开方抓药,又或者是有其他病症?若是小病小痛,在下可以先帮着看看。”
李弘宁道:“手臂被人打了,疼得厉害。”
这少年就过来:“能动吗?”
李弘宁回答:“能啊,一动更疼。”
“既然一动就疼,您就别动了,”这少年声音大了些,“再动恐怕手伤更严重。”
说着,少年领着他们进屋,熟练地从柜子后拿出医药箱:“要不让在下先给您看看?简单的跌打损伤在下还能治。”
“行啊。”李弘宁爽快地答应着。
少有这么痛快的,少年也是一怔:“来了。”
李弘宁小臂不能动,上臂没问题,他挪动手臂放在桌上,自己坐在桌后。少年轻手卷起他的衣袖,见他手臂没有破损,只是红肿发紫,约莫是里面骨头出了问题。
少年再一捏,李弘宁没吭声,但脸上明显浮现隐忍之色。
看来还错位了,要正骨,先拉开再对齐,然后休养一百天才能好。
“嗯,您这是骨头伤了,我一会儿给您正骨上板,再给您开活血化瘀、止痛疗伤的药方,让您的仆人照方抓药就行。”
大夫先写的药方,然后把药方递给三羽让他去隔壁抓药。李弘宁在一旁盯着,也不说话,心想这小大夫写字还挺好看,颇有柳骨风范,这小大夫长得也不丑,文气秀静。
小大夫写完药方递给三羽,李弘宁示意三羽去抓药,三羽赶紧去了。然后只见小大夫站起身,笑眯眯走到李弘宁面前:“有些疼,您得忍一下。”
说完,他根本没等李弘宁回答,就撸起袖子对着李弘宁胳膊一拉一推。李弘宁猝不及防,疼得险些跳起来,霎时出了满头冷汗,豆大的汗珠都顺着额头流下来了。
但李弘宁硬是一声没吭,只惨白着脸,惊愕地瞪着大夫,不知是惊讶这竹竿一般的大夫怎么这么大手劲儿还是惊讶正骨居然这么疼。
小大夫也难掩惊讶之色,他在医馆学徒这么多年,就没碰见过正骨能一声不吭的,全都叫得跟杀猪一样。
两人都沉默不语,当即对对方刮目相看。
“可以啊您。”小大夫诚实地道,就差给李弘宁竖起拇指。
“嗯,彼此彼此。”李弘宁也诚心诚意说完这句话,倒抽一口冷气。
“您放心,疼完这劲就过去了,后面只要好好养着,这手臂一定恢复如初,但也别太用劲,离完全好啊,时间还长着呢。”
“多长?”
“一年。”小大夫拿起放在手头的竹板给他包裹上,沁凉的感觉让李弘宁冻得打激灵。
“哦,那来得及。”李弘宁心想,过个一年多,自己就要离开宗学去另谋差事,想着自己文不成武不就,又没家里的差事可继承,恐怕要去军营里混日子了。手臂有问题就拿不起刀枪弓箭,那怎么能出人头地。
门外,三羽拎着一摞药包回来,见主子这满头大汗的样子吓了一跳:“主子,您干什么了?”
李弘宁正疼得厉害,听了这傻话也没好气:“光天化日,能做什么?正骨啊。”
小大夫没忍住,嗤笑出声。
三羽也傻笑出声:“看来主子这手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晚上奴才给您炖点骨头汤补补。”
“嗯,炖吧,如果有钱的话。”李弘宁随口回答。
大夫年纪看上去和李弘宁差不多,但医术高超动作娴熟,很快就给李弘宁包扎完毕,还给他绑了细布把他的手臂吊在胸前。李弘宁站起身来的时候,脸色已经如常,血色泛起,表情也平静了。
“多谢大夫。”他回头示意三羽拿诊金。
“二钱,”大夫又回柜台后,拿起写写算算,“半个月后过来复诊,恢复得好的话,后面都不用再付钱了。”
“好,再会。”李弘宁说完带着三羽出门,留下大夫在身后凝视他的背影。
看他这一身结实的筋骨,这少年虽然现在和他差不多高,但以后会比自己高出很多。小大夫抿嘴笑了一下,低头继续记他的药方,半天后才想起来什么事。
“忘给病人熬药了!师父回来要骂我!”小大夫焦急地说。
足足忙了一个时辰,等他终于伺候好十几个药炉的时候,师父才慢悠悠挎着药箱回来,他表情古怪,但不像遇到了坏事,更像是遇到了新鲜事。周真如知道他这师父有点相面的本事,一准是看到了奇人怪人。
“师父。”
“药都熬好了?”
“是。”
师父果然说起别的:“真如,我跟你说,看病回来的半路上,遇见个奇人。”
这话也勾起了周真如的兴趣,他立刻追问:“师父,什么奇人?”
“他年纪看上去和你差不多,十五六岁的样子,手臂受伤,他的仆从在他后面拎着药包,两个人正悄声说话。”
“难道您发现那公子的仆从是个大能人?”周真如无意探听他人对话内容。
“非也,就是这公子自己。”
“嗯啊,那请师父继续。”
师父却卖起了关子:“你总听我说,或多或少也有点相面的本事了吧,你猜猜。”
闻言,周真如思索片刻:“下九流您肯定不提。嗯,既然他是个男子……那将来就是状元郎,能做大将军大宰相,手拿虎符或者圣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总不能跟咱们中九流一样,一辈子当个没出息的大夫吧。”
“大夫也不能算没出息,治人一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那还不如媒婆有出息,”周真如半开玩笑道,“虽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还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足以见这说媒拉纤啊,比救人的功德要高。”
师父哈哈大笑起来。说完了,他就主动揭晓答案:“你说得都不对。”
“嗯?”周真如这下就真觉得奇怪了,“世间男子,科举也好、参军也罢,一世功业基本都在于此,史书留名绝大多数也是为此,那怎么徒弟还猜错了呢?”
“所以才奇怪啊,哪怕是相面,男子面若是上佳面相,也都是科举考中或者成为战将,只有我见到的这个古怪。”
“那有多古怪,难不成您看出他是个妖怪,我们还得请对面道士前去捉妖、为民除害?”周真如把药炉灭了,蹲在药炉旁边笑着问他师父。
师父捋着花白的胡须,他身上的药箱还没卸下,又穿着素色衣袍,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周真如觉得自家师父就是吃错了饭,他应该去对面,跟那个道士住在一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四处给人家相面看风水和选墓地。
“你读过《神女赋》吗?”
“读过啊,怎么。”周真如又拿水浇灭第二个药炉。
“宋玉的《神女赋》里曾形容神女说‘近之既姣,远之有望。骨法多奇,应君之相。视之盈目,孰者克尚。私心独悦,乐之无量。交希恩疏,不可尽畅。’”
周真如回答:“这是说神女远看娇美,近看漂亮,骨象奇异不凡,有侍奉君王之相。天下美人琳琅满目,但也没人能超过她,看到她的人就能满心喜悦快乐无比,但终究缘分稀少,不能长久相处。师父,这不是在形容楚襄王梦里的神女吗?传闻说襄王有梦神女无情,与您遇到的那公子又有什么联系?”
“那公子就是骨法多奇,应君之相啊。”
“女扮男装?”
“不是。”
周真如又问:“那您是想说他男生女相?那倒也合情合理,男生女相多富贵嘛。”
“他的容貌和女相毫无关系。这才是奇特之处,男子怎么能侍奉君王?”
“师父您这话说的,满朝文武大臣、君主治下的梁朝所有黎民百姓,哪个不是侍奉君王的?难道只有皇城里的后妃们才是侍奉君王?哦对,也许您说的那公子未来成了个宦官,也是侍奉君主的,”周真如不以为然,“我看您就是相面术学了个半吊子,开始胡说八道了。您还是精研医术吧,比起您的相面术,您离成为华佗皇甫谧还更容易些。”
他师父又笑着给了他一脚:“你还别觉得师父我胡说八道,我说得不多,但说得都准,你看我说你适合学医,你不就成了大夫吗?”
周真如嗤之以鼻:“您这话就更能说明您的相面术是个半吊子,您把我捡回来,我除了学医还能学什么,难道去学木匠?”
“又敢跟师父顶嘴了。”师父轻揪他耳朵。
周真如笑着躲:“师父给我吃给我穿,还给我找了个能吃一辈子的营生,这些都是为了养活我,养活个孩子,哪有不顶嘴的啊!”
师父从后面追了两步,又大笑不止:“好好学医,悬壶济世,走遍天下,向着华佗皇甫谧那样,离他们越近越好。”
“嗯,一定,等战乱平静了,我就像徐霞客郦道元那样,走遍梁朝每个角落。”师徒二人相视而笑,都是真心实意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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