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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惊弦破梦频
轰轰,只听见建章宫的梁柱纷纷倒塌,伴随而来的是南苑来势汹汹的大火,昔日最雄伟的宫殿,顷刻间变成了瓦砾,宫女太监逃的逃,散的散,烟尘四起,那火势蔓延到昭阳殿,上千株才从江南运来的海棠霎时变成了灰烬。
乾元殿里依稀见到一个明黄色的背影。红色的火焰照耀下看不太清他的面容,没有昔日朝堂上的威严,没有战场上的戾气,更没有指点江山的骄傲。披散的头发遮住了他布满皱纹的脸,也看不出悲喜。
此时,叛军也应该攻破宫门了吧,皇家五千禁卫军如何敌得过沈家的十万大军?他一生好战嗜血,灭尽南秦后裔,斩尽西陵枝蔓,到头来,却落得这样的下场。真是可笑,可悲。结发妻子联手当朝丞相叛变,京城皇家军队临阵倒戈,唯有五千禁卫军愿意为他献出了最后的忠诚。
他亲手烧掉了建章宫,烧毁了他一世的帝王梦。凹陷的双眼望着北苑的蔓草,那是荒废了多年的萱华殿。
也许,当年自己真的做错了,错了一时,便是错了一世。留下的是一个女子的恨,另一个女子的怨。
沙沙,丝帛摩擦的声音在这时显得十分刺耳。几名宫女拥着一位绯衣女子疾步向乾元殿走来。流苏晃动的声音,珠帘舞动的声音,还有,那女子的笑声。
“皇上,别来无恙。”
沈玉淑一身绯衣像极了铺天盖地的火焰,鲜亮逼人,衬得她的双眼也布满血丝。
“皇后,你终于来了。”
他说的是“皇后”,走到这一步,她依旧是他的皇后。
沈玉淑对他的回答却置若罔闻。
一只白色珍珠贯桂枝缀成的凤凰歩摇微微晃动,凤嘴衔着一颗圆润的珠子,闪着夺目的光。
“你我之间也无用多言,念在好歹夫妻一场,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我可以成全你。从此以后,生生世世,你我再没有牵连!”
来之前,她以为自己还会于心不忍,真真面对这人,心里只有说不出的痛快,她要报复!
掐金红裙层层叠叠,托起一张瘦削的脸,丹凤眼高高挑起,一如傲视苍生的修罗女。
赵栎抬起头,第一次如此仔细的看着眼前的女子,这个恨了他一生的女子。
他依稀记得那年的上林苑相遇,湖光潋滟,三两枝小黄花开得烂漫之至,夺去了整个早春的光华。她一身杏子黄石榴裙,撑着一把青色的紫竹伞,阳光穿过树叶打在她的肩头,如同洒下满天的花雨,又似真下了一场绵绵细雨,那样温婉娴静。
那一瞬间,她让他想起天女散花不惹半点尘埃。
如今,他已经是将死之人,而她仍旧是风华绝代,只如初见。
他终究还是记得的,她到底是他的皇后。
到底是谁,误了那如花美眷,只剩年华里无尽的苦水?
“玉淑,这么些年,你还是没变,性子还是那么硬,还是那么骄傲。”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
“朕还记得那年得了一匹西域宝马,无人能驯服,是你用马鞭抽打,打得那烈马再没了性子…….那时朕便想,这一国之后,你是当得的……”
声音浑厚而悠长,随着殿外的杀伐声漂浮在陈腐的空气中。
“一国之后“四字,正正触及了沈玉淑的痛处。
“够了!从今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你的皇后’,你是不是很后悔,后悔当年亲征西陵?后悔令萱华殿那女人对你半生冷淡?后悔这母仪天下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哗哗哗,珠帘被扯断,滴滴答答地跳动着,沈玉淑双手扶着身后的宫女,几欲倒下。这隐忍多年的话终于说出口,她曾承受的痛苦,定要眼前的和男子承受十二万分!
“玉淑,我知道你耿耿于怀,所以我没有任何理由和立场来要求你什么,可是,就当我这一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你,让我见音音一面,我便再无遗憾。”
他这一生,对不起的女子太多,即使如今死在自己的皇后手中,他亦始终无法恨她。那时少年意气,错失了一个帝王最珍贵的东西,也狠狠地伤害了另外一个女子。
但这些,他都是无悔的,帝王霸业,成就与牺牲,都是他的选择,如果人生有如果,他也许仍旧会走到如今的不归路。唯有那年,遇到的那个人,对她的冒犯,留下的悔,让他至今难以面对。
听到这话,沈玉淑睁大了眼睛,对他的想法嗤之以鼻。
她的嘲讽没有动摇他的决心。
“不管离音是我的女儿也好,是沈家的女儿也好,我都想见她一面,算是了结对她母亲的亏欠。”
赵栎这是在赌,此生最后一次的赌局,最后,他成了赢家。赌的是他们从不相信的“信任”。
沈玉淑低头不语,想到那年断弦居那双充满幽怨的眼睛,想到自幼承欢膝下喊着她姑姑的小女孩,再看看眼前这萧索的身影,方才的快感顿时失去,用一种不解的眼光注视着眼前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子。
她忽然觉得,他老了。
再不是那个能睥睨天下,指点江山的男人了。他的帝王霸业,输在了她的手里。
“好,我成全你。”
一世夫妻,只换得这一句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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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慈寺里时断时续的木鱼声敲得离音心乱如麻,遥首望去,内城一片火红。回眸看了看佛前的妇人,仍旧在念着听不太清的经文。
武帝昏庸嗜杀,天下愤然,沈相叛变,逼宫在即,而当朝公主,武帝的亲妹妹,丞相夫人,此刻正在净慈寺里诵读着经文,不知是为了她的哥哥,还是为了她的丈夫。
离音其实不懂这场皇家的变乱,她不懂温柔可亲的皇上为何会变成天下人口中的暴君;她不懂谦谦如玉的父亲为何会成为叛变的沈相;她不懂骄傲一世的母亲此刻为何一言不发,对一切不闻不顾;她更不懂,尚徽哥哥的生母玉姑姑为何会狠心亲手逼得自己的丈夫退无可退。
仙鹤炉里焚着檀香,佛香袅袅,钟声悠悠,佛祖端坐莲花台,双眼微闭,俯瞰众生悲欢,离音却未从那眼神里看出一点慈悲。
想得正出神,一比丘尼急匆匆的赶来:“公主,皇后传话,宣郡主即刻入宫,侍卫已在寺外等候了。”
那佛前的身影一怔,也不说话,双眼漫无焦距的看着佛像,手中的念珠啪的一下落在地下,散落一地,也散乱了她好不容易静下来的心。
离音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娘亲,却始终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走吧,我随你去。”
一路灯火通明,昔日的皇家禁军已被换成了蓝羽军,没有了之前的杀伐,没有了战士的嘶吼。谁人输赢谁家江山,都已尘埃落定。
离音掀起帘子,地上还透着殷红,空气中依旧弥漫着血和剑的味道。
宫门一道道被打开,身后传来沉重的锁门声。
一步,两步,三步……此时,离音却没了刚才的慌乱。踩在乾元殿的青砖上,群裳作响,她不禁低头,殿外满地鲜血,这殿内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草木依旧,花开正浓,昭阳殿上千株海棠一夜间被摧残尽,这乾元殿的海棠却像熟睡的美人,唯恐人被惊了去。
离音推开宫门,殿内的宫人早已退下,梨花木镶玉龙凤屏风后传来沙哑的声音:“是音音来了吧,来,陪朕说说话。”
离音往里面探了探身子,床沿露出半截龙袍,绣在上面得蟠龙纹张牙舞爪,却依旧掩盖不了惨败的景象。
“皇上,音音来看你了。”
她想起以前,眼前这个男子总爱教自己骑马和射箭,她想起他曾坐拥天下,可如今,除了自己,却无一人送终。
赵栎躺在龙床上,气若游丝,他的时间不多了。
“音音,真是个好孩子啊,朕总想,朕幼年的时候,是不是也……”
他说得很小声,离音也没如何听清,忙着起身拍打着他的后背,把他的头放在软枕上。
“孩子,我本想,有生之年能亲眼看到你和轩儿大婚,不想,不想……”
尚轩么?离音的手不禁慢下来。
皇子尚轩,武帝的第二子,与三皇子尚律是同胞兄弟,皆为敬妃所出。离音自幼深得帝后喜爱,得以与皇子公主一同和太傅学习,并由皇后亲自教导典仪。
她记得幼时尚律便冷漠少言,难以亲近,太子哥哥尚徽乃皇后嫡出,论血缘,该是与他更亲近些,可太子身上常年透着药味儿,她是不喜欢的。反是二皇子尚轩儒雅谦逊,身上的杜若兰香是她儿时起就贪念的味道。敬妃也是很喜欢她的,所以,与尚轩倒更亲近些,却也从未提及婚嫁之事,一则她还小,女儿家的心事也不便说透,二来,父亲和姑姑并未明里答应。
今日,武帝在弥留之际,提的竟然是她与尚轩的儿女之事。离音双颊滚烫,也不知如何答话。
“孩子,答应朕,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好好陪伴在轩儿的身边。这一生,我欠他的,实在是太多……”
此时的离音自然是不懂武帝的弦外之音,若她懂得,会不会一切就不一样了?这实在是一个值得遐想的问题,多年后,站在权利顶峰的沈离音,如果让她重新选择,她还会不会如此义无反顾?
赵栎看着她的娇羞,会心地笑了:“我相信你,好孩子,萱华殿内有一幅美人图,图后暗藏机关,里面是先祖留下的四方无极印,由历代帝王相传,是朕唯一可以给轩儿的东西,你帮朕保管,等有朝一日时机成熟,替朕亲手交给轩儿吧。”
离音不懂皇上为何偏偏选择信了她,不避讳她是沈家的人,就如同多年后,她依旧不懂,为何当初自己能许下那样的承诺。
“皇上,你放心,我会一直陪在尚轩的身边。”
那一刻,她也许只是想成全一个将死之人的心愿,那一刻,她是发自内心的原意陪伴那个白衣少年一生,那一刻,她并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那枚印后来在繁音阁的雨花石盆里沉睡了许久,此后它历经几代帝王的长逝,更随江山易主一度命运难测,谁能想到,它就在沈相的府中,冷眼旁观世事多年,且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通透。
“没想到,我欠你母亲的犹未还清,临死,还要欠你一笔……”赵栎望着明黄色的床帏,双眼迷茫。
“ 萱儿,朕,终于可以来见你了……”
他缓缓闭上双眼,怀着铁马金戈的梦,去求一个女子的原谅。
这个生前嗜杀的帝王,走得甚是安详,像一个熟睡的婴孩,嘴角还挂着淡淡的微笑。
永淳二十八年,南唐武帝驾崩于乾元殿,沉睡在一个还不谙世事的少女身旁。他将人生最后的一笔留给了这个少女,用一个秘密为她铺就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生,而那一句话的承诺,也为她选择了一段注定坎坷的命运。
宁和元年,南唐文帝登基,尊生母沈氏为皇太后,太子妃沈氏为皇后,立幼子为太子,晋沈相为陈国公,武帝入葬孝陵。百官或迁或晋,朝廷又是一番新气象。
没有人会知道,孝陵里沉睡的帝王,那个天下人口中的暴君临终前的牵挂。新帝登基,依旧是赵家的天下,于百姓而言,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国依旧是那国,家依旧是那家,就连朱雀大道的殷红也被新的繁华淹没,没有人会闻到鲜血的味道。
只是,离音时常会想起那晚的天空,曾那样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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