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蛇杂处

　　陆靖潼租了一个中档小区某栋高层的最顶层。原因是这里占据了这一小块地区的至高点，还带一个大露台。

　　其实开发商送那个露台纯粹是给购房者心里安慰。33层的空中楼阁，谁吃饱了撑得上去感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楼小”的风发意气——不过，对陆靖潼来说，就是必要的了。余逊可以每晚在露台上打坐，以吸取月亮精华。有一个墙角恰好是视线死角，只要不是从上面俯视，那谁也看不到这里有个人盘膝而坐。

　　人与妖物的修道，一夜不睡，让那丹田之气顺着周身经脉游走到天明，只会在第二天更加精神奕奕精力充沛。通常情况下修炼进度会滞缓，一般是由于觅食或者躲避外界侵害一类的繁杂俗事。如果可以脱离这些外界干扰，日夜修行，众家仙怪得道的日子一定会缩短很多。

　　因此，有龙在旁边照料，按理余逊是可以潜心钻研，突飞猛进了。但他每天都陷在睡眠不足精神奇差的痛苦中——因为晚上的露天修炼到最后，都会变成“露宿晒月亮”。楼顶风大，蒲团硌人，哪里有床舒服呢？

　　第二天的上午，余逊百般不情愿地在太阳的烘烤下醒来了。陆靖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帮他抹上了冻胶，就这么丢在了太阳地里。风吹过来都是闷热的，让人直想逃进有空调的地方。他很庆幸自己在变人之前思虑周全，没有直接在33层裸奔，导致影响市容有碍观瞻。游回屋子里后变回人形，到处搜索一遍，失望地发现陆还是上班去了。

　　陆靖潼到外地出差是去进行某会议答辩。他们大学材料分子实验室的学科带头人年纪大了，学校里行政会议也繁忙，就由最得老大欢心的陆代为出场。

　　其实从行程安排上看，陆应该今天早上才回来的吧？余逊无可奈何地继续东翻西找，笔记本电脑也不在，那现在就是去向老板汇报答辩情况了？

　　余逊在冰箱里找到一盒洗好的小番茄，搬出来坐在电视前大快朵颐，权作午饭。难得不用去工地干活，没有电脑，起码有电视可以解闷呢。他最喜欢的就是那些爱情肥皂剧了。

　　电视里演到那个皇帝深情款款地对一个女人说：“爱妃，朕永不负你……”，然后两人深情对视的时候，余逊听到门上钥匙转动的声音。陆回来了。余逊箭一样射过去，像家中豢养的忠犬般叼过陆靖潼手中死沉死沉的公事包，喜滋滋地发现陆把电脑带回来了。

　　电脑可以在网上下载很多不要钱的片子，任由他从第一集一口气狂奔到第六十集，不像电视，一天播个一两集，吊人胃口，让人心痒难挠，是余逊第二喜欢的人间物品。第一喜欢嘛，当然就是让变温动物找到春天的现代社会伟大发明——空调了。

　　余逊自己是那种稍微热一点就会流汗，稍微冷一点便四肢发僵的体质。观察了一下刚进门的人的外表，余逊不禁悄悄发出感叹，陆就是陆，不论天气多热多变态，他永远都是一幅干净清爽的样子，几乎令人怀疑是否和他活在同一片土地上。

　　老家在东北的小花蛇在习惯南方气候上，还有漫漫征途要走。就好像当初他学习做人一样，任重而道远。

　　刚刚褪掉蛇皮的时候，余逊非常不习惯人形躯体的生活。也难怪，一般妖怪都是循序渐进地修炼数百年才能够变成人形。他却是因为机缘巧合才进入修行之道，又得到陆靖潼这条龙的悉心指点，仅仅花费三十年的工夫。但修炼人形节省下的时间，这下统统都在适应社会的进程里补回来了。

　　穿着黄土布中山装的余逊迷迷瞪瞪地歪在椅子上，恭聆陆靖潼关于“人类社会融入计划”的教诲：“做人第一要有做人的姿态，你这样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看上去非常欠缺教养，会被看不起的。”

　　余逊努力挺了挺背脊，最终还是失败地顺着椅子背杵溜下来，缩成一团，找到了自己最舒适的姿态。

　　陆靖潼见他公然挑衅，气不打一处来，怒道：“坐如钟，立如松！我不要求你立如松，你起码也别像条虫吧？”

　　余逊可怜巴巴地回答：“俺本来就是长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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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的问题可以慢慢纠正，但身份不能不立刻确定。万一被查出来是黑户，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为了这个

　　“你想叫什么名字呢？”

　　余逊，哦，那个时候他还不叫余逊。忙于进食的小花蛇歪头想了想，道：“我不知道。”他当然不知道，他不识字。

　　陆靖潼微笑着说道：“佘赛花这个名字听说过没有？”

　　余逊惶惑地摇了摇头。过于专心致志于民生大计的他，忽略了陆靖潼嘴角边那一抹不怀好意的诡笑。

　　“她是历史上很有名的一位姓佘的将军，你既然是蛇精，就姓‘佘’好了。为了表示对前人的尊重，叫‘佘逊花’你看怎么样！”

　　懵懵懂懂点头的余逊浑然不知，这次轻信，使他陷入了漫长的悲惨岁月。因为名字已经很引人注目，他不得不在日常动作上努力完美地模仿普通人类，以期不引起过多注意。在这样的动力鞭策下，他人类社会的适应过程进展地十分神速。

　　痛苦结束于一次伪造身份证。他们转移到一个新城市时，原来的证件统统弃置不用。那个代办身份证的地方大约是没看清楚，“佘”字一笔出头成了“余”，“花”字则直接丢到了天涯海角。余逊终于摆脱奇怪名字和随之而来的好奇眼神，欢喜无限，简直对那个办事马虎的人类感激零涕。

　　现在，他们暂时安顿在这个沿海的大都市里，奉行“中隐隐于世”的原则，过着普通人类的家居生活。唯一有点不同寻常的，是余逊作为体力劳动者，却和陆靖潼这个职业为大学教授的人同居在一起。

　　时钟指向5点半，陆靖潼换了一身家居轻便的服装，窝到厨房里去烧菜。余逊自己玩了一会儿，觉得没劲，还是蹭到了厨房来，也不出声，就这么默默地看着陆熟练地切着菜。

　　但是陆靖潼一边做家事，一边耳听八方：“小逊，你别呆这里。呆会儿起油锅，溅到可就糟糕了。”

　　余逊想想自己确实吃不消高温油粒，只好不情不愿地挪了几步，到了玻璃幕墙后面，继续观察陆靖潼烧饭的一系列动作。“陆，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怕烫呢？”从山里出来以后，他就一直在模仿做一个正常的人。几十年过去，别的问题都解决了，就是一夜醒来，忽然变得极端惧怕高温高热。被夏天的烈日晒久了都会灼伤，更不要提沸点极高的滚油。幸亏陆有灵丹妙药，虽然使用过程麻烦而痛苦，效果却是一等一的。

　　陆靖潼放菜下锅，动手爆炒，“刺啦刺啦”的噪音间歇里传出无可奈何的回答：“告诉你要加紧修炼，你信么？”

　　余逊闻言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暗自想：“我信是信，可是做不到啊！”

　　夏天的白天总是漫长的，即使到下午六七点，夜色也迟迟不肯降临。天边红霞渐淡，隐隐的深蓝泛起。尚自发着白光的天幕上，已经能看到一两颗明亮的一等星熠熠生辉。

　　记得以前，天上的星星要多很多呢。这些年一直在大都市，过去那种一杯清茶一把蒲扇，躺在椅子上纳凉听故事仰望星空的美好生活，已经很久都没有享受过了。

　　说到以前，余逊忽然想起，植物油是近些年才兴起的，不知道过去只有猪油的年代，陆是从哪里搞到那么多素油给他吃的呢？

　　余逊吃饱喝足以后，收拾好碗筷送进洗碗机，便拿着陆的电脑，窝在客厅一角开始上网玩。网游点数卡打完了，陆在他修成结印手法前，任凭威逼哀求，都不肯给再买，无奈之下，只得在论坛里瞎逛。

　　一张帖子标题写着“和男友吵架了，我该不该花他的钱？”。余逊百无聊赖地跳过去，心里说，这有什么该不该？他不乐意就不用呗。忽然心虚地想起自己在工地干活挣的一点工资似乎完全不能应付日常开销，那不就是在花陆的钱么？呜，不理他，跳过！

　　一张帖子标题是“气死我了，今天又被打了”。余逊好奇地点入，这才发觉内容是：某小孩的一堆言情小说和几张没有及格的卷子被老爸一起发现。前几张跟贴还在惋惜那孩子藏东西不够狡兔三窟，后面的却都是非常正统的劝诫了。比如“根本就是你不对，怎么还用这种口气说爸爸”什么的。余逊想起自己对陆靖潼累积如山的腹诽，摸摸下巴，把页面关掉了。

　　再接下去的一张居然是“街上的民工怎么不穿鞋哪！”，点击率回帖率沸反盈天。余逊虽然对自己的本职工作十分厌恶，但出于和民工兄弟们长期一同抛汗水洒热血的阶级感情，还是小小地愤怒了一下，回了一句曰：“俺们穿鞋的，拖鞋”。

　　翻了几个坛子，他终于发现了一张气氛和乐的帖子。“好听的佛教歌曲”。出于好奇，他一路点进了那个网站，Media播放器从缓冲状态跳到了播放，幽远的女声穿越网络，清晰地在屋内飘扬开来。

　　如泣如诉的乐音，反复吟诵着：“南无佛陀南无达摩南无僧伽南无室利摩诃提鼻耶怛你也他奄波利富流那遮利三曼陀达舍尼罗却摩诃毗诃罗伽帝三曼陀毗陀尼那伽帝……”

　　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伴随着报纸的哗啦啦落地响起，陆靖潼脸色大变，冲过来一下按掉了笔记本的扬声器。余逊蜷缩在地板上，一手按住胸口，嘴唇苍白如纸，整张脸一丝血色都没有。就那么喘息着发了会儿抖，这才慢慢回过神来。这时，他才感觉到背上有一股中正平和的力量涌入，缓缓化解了胸口剧痛的戾气，使整具身体都舒展开来。

　　胸腔里搏动的物体在刚才瞬间抽缩，似乎是受到了外界的剧烈刺激，如同抗拒，又好像在响应。眼前模模糊糊闪过一个个片断，光华缭绕，衣饰鲜明，在在不似这个世界的景象，更不像是他曾经见过的。耳内仿佛还有适才佛唱的余韵在袅袅不绝，盘踞在他的眉间心上。

　　当这些光影都断裂成碎片，再也无法拼凑完整时，黑暗漫上来，湮灭一切，随后熟悉的景色渐渐脱出轮廓。淡黄格子的窗帘，雪白的墙。

　　余逊抬头看看，正对上陆靖潼担忧的眼睛。发现自己目前是以标准姿势被陆紧紧抱住时，他已经把刚才的瞬间心绞痛抛到九霄云外。又以这个姿态赖着不动了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扒着陆的身体坐起身来。

　　陆靖潼皱着眉问道：“心痛的毛病好像一点也没见好，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余逊摸了摸心口，又摸了摸脸，再跑到镜子前照了照，毫无紧张感地说：“很好啊！”他下面还有一句身体倍儿棒，吃嘛嘛儿香，在觑见陆靖潼黑了一半的脸色后没敢出口。

　　“明天有空到乐洋那里看一下吧。”

　　余逊大惊，医院是他最讨厌的人类社会机构之一。那个地方人多而嘈杂，且永远充斥着奇异的味道，闻而令人生厌。“不要吧，医院里人很多，排队就要排出毛病来了……”

　　陆靖潼耐心给出参考建议：“你可以到快下班的时候，不挂号，直接进去找他。明天是周一，他出门诊的。”

　　余逊苦着脸挣扎：“非去不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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