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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回家(下)
福华佳苑是有二十五年历史的老小区,承建方是当地景钢集团下的建筑分公司,二十五年前作为员工福利,每平米以远低于市场水平的均价出售。小区基础设施完善,附近有配套小学幼儿园,连带着稳定的国企员工身份,让这里的住户成了景城最抬得起头的人。
直至十二年前,福华佳苑仍算是个传统国企大院。每逢节日过后,印有景钢集团标志的礼品包装盒被放垃圾桶上,高高堆起来,之后被回收站成批拉走焚烧。林迪娜至今记得小学永远吃不完的粽子和月饼,这让她到现在都不怎么喜欢过节。
后来企业效益下滑,整体产业进行市场化改革,员工大量下岗。曾经是身份象征的工作服在景城大街上逐渐罕见,不少员工下岗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趁着附近小学中学尚未搬迁,把房子低价过户出去。
首批住户几经脱手,小区里的最开始的景钢集团员工已经没剩几户。季华盛就是其中一。在企业经营尚佳的时候,他做过一阵时间采矿二厂的副手,但很快因为工作作风和个人作风问题被从管理岗上一把薅下来,成了车间工人。
小区里的人都喜欢和他说话。除了人尽皆知的良好长相外,他身上总有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天真。这种天真在他做副手的时候总有股高高在上的意味,但自从被戳上了作风问题的章子,反而让他顺理成章地落到地面上,落在小区健身器材边聚众的烟民堆里。
他叼着烟,坐在人群里说,我给大家偷偷通知一个消息,咱们企业这几年效益不太行,上面已经要求缩编了好几个处级以下干部。如果说过两年被迫下岗,咱们这个小地方可能吃饭都成问题喔。
说这么多没用的,所以呢?有个戴着安全帽的人在人群里问他。
所以啊,趁着这两年房价说得过去,房子最好能卖就赶紧卖了,可以提前准备起来。
站在他旁边叉腰的男的问他,我他妈的卖了住你家吗。
别张口闭口卖不卖的,季华盛说,引来周围人群嘿嘿笑,但见他神叨叨地摇头,又起哄问,之前有个大领导被带走调查,说让交代的纸条还没写完就跳楼了,真的假的。
他咧嘴一笑,露出排颇为整齐的牙齿,我就是个普通工人,这我怎么知道。
大家听着没意思,齐齐吁了一声,说听他在这瞎扯,还不如去打牌。
人群渐渐散开,留下的几个算关系亲近的问他要不一块走。季华盛摇头说,不去啦,上月绩效只发了一半,牌都不敢打啦。
这话听得几个人心里直犯嘀咕。但所幸这时候大家心里都还有种神秘的乐观,没继续纠缠他下去。这样神秘的乐观让在场没几个人愿意相信,生活的口子一旦漏了,就只会像米袋的封口,一泻千里地漏下去。
有人嬉笑问他,老婆怎么没见人影,是因为他缺钱花又重操旧业了吗。季华盛笑眯眯说,没有,她去接我儿子了,以后和我们一块住。
林迪娜也是从那天以后才见到季霖。
当时为了被划片区到福华佳苑附近的景师大三中,季霖在六年级上学期被从户口本上转到他原生父亲名下,之后顺利升到初中。
林迪娜起初只有在上学出门的时候才能遇见他。他一直随身带着Mp3,有时候放英语听力,有时候放流行歌,有时候是些她听不出来的专辑。
因为楼道狭窄且格外安静,林迪娜总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相隔几级台阶的距离,仔细辨别他今天放的是什么。
偶尔他走在前面忽然转身,回过头问她,有没有挡住她的路,上学着不着急。林迪娜总会摇头,说没有,他下楼的速度比她要快。
李霖每天都会骑上他的山地车去上学。林迪娜走到楼道口的时候,往往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夏天上学他会在校服短袖外面套件衬衫外套。自行车蹬远以后,他的衣摆就被呼啦啦吹起来,像一只会随时随地飞走的白鸟。
早上做完早饭,收拾好餐厅和厨房,林迪娜就提前下取车。自她回来以后,每逢一三五由她接全家人上下班或者上下学。景城不大,就算赶上早高峰,送完所有人回家也超不过早上十点。
开回小区以前,她会去门口的菜场买当天要吃的新鲜菜肉。
这个时间的菜市场经常挤满了退休后的老人,把她夹在其中,总有些格格不入。周围人多少用些怜悯的眼神看她,或者直接了当地问孩子今年多大了。
起初林迪娜被问到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还解释过说她还没有结婚,现在辞职在家。但这么说只会被围住教育,说这年头的年轻人真是一点苦头都吃不了,能成什么大事。
她经常被批斗得烦不胜烦,不久之后就能神情坦然地回答,孩子今年两岁了,正是离不开人的时候。
偶尔有人不依不饶,说孩子才两岁就留一个人在家里,也不带出来,这妈当得心够大的。林迪娜点头说没错,她确实不太负责任。
林迪娜经常在家做些豆腐菜,逐渐和豆腐铺老板娘混熟了。老板娘偶尔会问她今天打算做什么饭,路上车多不多,以后想做点什么。
林迪娜这时候总会毫无保留地说,今天中午煎韭菜盒子,再买点肉馅和豆腐,回去做肉丸冬瓜汤,路上车不多,就是雨有点大,她最近在准备语言考试,打算去法国读研究生。
老板娘听过说法国啊,法国好,法语好听,人也长的好看。林迪娜点头笑着道,是啊,但是小偷也很多。
她今天在老板娘这里买了些豆皮,又去称了些鸡蛋。刚走了两步,感觉胃像心脏一样跳动几下,之后开始剧烈收缩。
她咬牙在原地站了一会,想等待胃痛过去,在疼痛的空隙里才想起来早上没有吃早饭,就转身走去市场外还没收摊的油条店。
站在两米开外的距离,她看见了季霖。他正睡眼惺忪地和老板比划了一个三。她犹豫几秒,走了过去。
“你才起床吗。”林迪娜问。
“我是还没睡。”季霖吃力地撑起眼皮,看清是她以后又闭上眼睛假寐。“昨晚熬夜看论文,又看了些学生作业。我饿得受不了,就出来买早饭。”
老板问豆腐脑调什么口,林迪娜说一份多放辣,别放香菜,一份少放辣,其他正常。
季霖闭着眼睛,梦游一样喃喃说谢谢,又挣扎着睁开眼睛,行尸走肉一样跟在林迪娜身后。
“不坐下来吃吗?”
“太晚了,老板说要收摊休息。”
“喔。”季霖终于清醒了一些,接过林迪娜左手里打包好的早饭和右手提着的鸡蛋,姿态无比地自然,之后神态自若地走在她的旁边。
如果是十年前,或者再少说一些,哪怕五年前,林迪娜站在他身边,总会不由得幻想一些别的事情。
这些幻想会让她耳鸣眼花,大脑缺氧,手脚发烫。但她已经意识到,这种幻想除了是种别致的情感体验外,也是一种十分不健康的生理反应。在长时间的自我训练下,大脑的反馈机制已经初见成效——她现在已经很少会有这种令人不舒适的状况。
走回去的路上,季霖问她今天打算做什么,林迪娜说蒸米饭,烧一条草鱼,再炒一盘上海青。言毕两人再没有其他话,颇为沉默地走在路上。上到四楼,林迪娜问他中午吃什么。
“他们中午一般不回来,我可能吃完这些就睡了吧。”季霖耸耸肩,打算开门进屋,又被林迪娜叫住。
“我的鸡蛋和早饭还在你手里。”
“完蛋,差点忘掉。”季霖松开手里的塑料袋,“你先进来吧。老板把油条装在一起,我分一下,你再带去楼上。”
“我在这等,换鞋好麻烦。”林迪娜想想说。
季霖听过像是一愣,放回刚拿出来的拖鞋,说可以的,你稍微等等。
从大门看过去,他们家的摆设和几年前没什么太大变化,沙发应该换了一个朝向,原来挂在正对门位置的结婚照被取了下来。
那张巨幅照片里,季霖的继母林清盘起一个复杂的发髻,上面装饰着掐丝工艺的金色发饰,发髻下是张洁白小巧的脸,每次看到,林迪娜都忍不住让视线多停留几秒。
季霖很快拎着饭盒和食品袋出来,“两个装豆腐脑的碗都漏了,我换了个盒子。”
“好啊,一会洗干净就给你送下来。”
“不用这么快还给我的。”
林迪娜拎着乱七八糟的袋子站定在楼梯上,回过头看着他,对上他的视线。季霖因为睡眠不足眼睛有些疲惫浮肿,但头发被他出门前匆匆打理服帖,露出一小片光洁的额头。
若是放在以前,她一定会问清楚,不用这么快究竟是多快,是后天,下周,还是一个月以后?为什么不用这么快,不用这么快还给他又是什么意思?
周围人经常说她性格太执拗不解风情,在很多重要的问题上理解能力欠佳。她起初并没有放在心上。但时间越长,她越能明白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很多事情总是她的追究下变得不了了之,或许就像刘美林经常说的那样,哪有那多为什么?
“行。”她说完后趁着楼下门还没有关上,三步并两步上了五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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