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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上)
這一覺不甚安穩,被魘住一般醒不來,睜開眼已屆卯時。
正揉著額角等那陣抽疼過去,聽見丫鬟隔著雕花木門聲音細細地道:“少爺起晚了,老爺已去堂上議事,臨走吩咐少爺用過早膳再去。”
柏暮聞言皺了皺眉。老爺子今天親自去?
三年前柏暮剛及弱冠,父親將他引見給那一群老不休,這等於在事實上承認了他下任家主的地位。從那時候開始父親也就沒再碰過府裡朝野上的相關事務,每日裡品茶聽曲,日子倒也過得滋润闲适。
今天這麼早,還親自出動……有什么大動靜不成?
“養你們是幹什么吃的,老爺都起了為何不來喚我。”
丫鬟越發惶恐:“老爺吩咐過,少爺近日精神虛浮,需得多多靜養,給少爺備下的早膳都是寧神調養的好物,少爺務必要用。還說難得少爺好眠,讓奴婢等少爺起了伺候梳洗早膳,此前不得相擾。”
精神虛浮多加靜養?說出來也不怕人笑話。柏暮一聲呲笑,老頭子是真的老了么,找的什麽藉口。
難道不是事關重大想要先行安排,要避開自己這個“外人”么。
誰都知道現在柏府的兩個少爺都是庶出,是小妾在外不知和誰鬼混生的野種。
只是因為父親和大娘所生的大少爷自小病弱不堪,十六岁时又害了风寒急症,估计是活不长。才會找到早年被趕出家門的母親,要帶走她視為性命的兩個兒子。
柏暮記得那個雪天,拾柴歸來的自己和弟弟突然被一群人抱上馬車,聽到哭聲的母親從茅屋中追出,卻在自己眼前被人活活勒死。柏暮抱住哭泣的弟弟,用冰冷的手緊緊掩住柏晏的眼睛,馬車離那個貧寒卻溫暖的家越來越遠。
柏晏的眼淚燙得他手心生疼,母親臨死前眼睛裡流出的血是不是同樣的熱度呢?柏暮這樣想著,冰冷的北風讓人覺得臉上的淚珠似乎要在瞬間凝結成冰。
馬車跑得很快,但隔了很遠還能看到茅屋燃燒冒出的黑煙。
七歲那年牽著柏晏小小的手走入這座華貴的高大府邸,迎接他们的并不是纨绔子弟锦衣玉食的生活。
柏凌氏那个体弱多病的儿子要断气不断气地拖了一段时间,随着天气转暖居然越调养越精神,眼见着人就要气色红润的好起来。柏暮和柏晏顿时被剥除了继承候选人的头衔,恢复可有可无的庶出野种的地位。
在那个华丽阴暗的府邸中,两个孩子只能不動聲色地忍受著被稱作父親的男人的漠視和那個被稱為柏夫人的女人的惡毒對待。
只在某天柏晏打破了一個古董筆筒,爲了維護弟弟,柏暮在柏凌氏面前將背脊挺得筆直,一力把事情扛了下來。發著高燒跪在祠堂冰冷的地板上,面上火燙身體冰冷,柏暮細白的牙將嘴唇咬得出血,還是不能避免地倒在青石地面上暈了過去。
醒來時正對上柏晏哭得髒污的臉,偌大空蕩的房間只有兄弟二人。
“嗚哇啊啊啊蔼—哥哥我錯了,我再不淘氣再不讓哥哥為我吃苦了,哥哥你不要再像這樣一睡幾天蔼—”
見他醒來柏晏抱著他哭得連話都說不清。
“別哭了,哥哥睡了很久么?”嗓子很痛很幹,頭上仿佛壓了千斤重物,耳朵里像是塞了棉花一樣聽什麽都不清楚。
“恩…..哥哥,哥哥在祠堂睡著了,父親讓人送你回,回來,你很久都沒,沒醒過來。”
柏晏抽噎著回答。
數九寒天,自己身上也只蓋著兩床薄被。柏暮環顧四周,桌上只一碗半絲熱氣也無的粥,兩個饅頭,架上半盆清水,一張面巾,整個室內毫無煙火人氣,雪洞一般。
火盆中的炭放出微弱的熱量,炭火明明滅滅,在四處鑽入的寒風中顯得孤苦無依。
“柏晏,哥哥問你,哥哥睡著的時候有人來看過咱們么?你吃的什麽?”擔心柏晏這幾天的生活,雖然極度不適,柏暮仍然強打精神問道。
“沒,沒有。我自己去廚房找到的饅頭,哥哥要,要吃麼?”柏晏顯然以為他餓了,忙將自己放在桌上的饅頭拿過來放在他手裡。
柏暮握住手裡冷透的饅頭,握得死緊。
沒有人來過。
冷清的空房,兩個七岁的孩子,重病之下都不會有人來探視。而南院的大少爺卻是每天燕窩魚翅地伺候著。
連銅盆裡的水,搭在額上的濕布也都是柏暮一人所為。
柏晏那樣一個孩子,卻要在這樣滴水成冰的天氣里,提著木桶到結滿冰渣的井邊打水,要靠著冷透心連下人都不吃的饅頭充飢。
柏暮又一次想起母親。那個貧寒的家,每年冬天母親都會給兄弟倆的舊棉襖塞進新棉花,打上補丁。衣服很舊,但聞上去總有一股皂角的清香。
母親洗衣服的時候手被凍得通紅。
三十夜一家三口圍著矮矮的小石桌年夜飯,母親總是把為數不多的肉夾給自己和弟弟。
……
這樣的母親,被活活勒死在雪地裡。
他們做錯了什麽,爲什麽要得到這樣的對待。
柏暮伸手將柏晏抱入懷中,弟弟抽噎著,小臉靠在哥哥單薄的胸膛上。兄弟倆相偎取暖,宛如雪地裡的兩隻小獸。
“哥哥,你還是很疼么?”
“柏晏照顧哥哥這麼久,哥哥一點都不疼了。”
“那爲什麽你在哭……?”
最後一次哭泣,柏暮將心裡所有的不安,無奈和恐懼都化為濃重的恨意。母親的死,冰天雪地裡相偎取暖的童年,苛刻的對待,無盡的漠視與辱駡……這些對於同年齡孩子來說過於沉重的東西成了柏暮活下去的動力。
他再不要過這樣任人擺佈的生活,再不要讓至親至愛之人受到那樣的苦。
總有一天,他要讓這些人都付出代價。
用這樣的恨意伴隨後來的成長,漸漸將勾心斗角阴谋手腕化入本性。然後他成了一個自己最厭惡的怪物。
恢复中的大少爷出人意料的,最终没熬得过那個已經開始雪化的冬天,死于一个雪雨交加夜晚的黎明。柏暮理所当然顶替了大少爷的位置,成为柏府少主。
柏凌氏在他當家后的第二年,回家省親時被山賊截殺在半路上,死狀淒厲可怖。双目血红,嘴边胸前一片血迹,喉咙青紫,似是被人活活勒死。
此后两兄弟再无阻碍,成了柏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父親对这一切并无任何表示,只是出人意表地选择退居幕後,看起來已經是一副讓他全面接手家族事務的態度——雖然不知道那老頭子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麽藥,局勢暫時是穩定下來了。
这么些年为了能在父亲面前立稳脚跟,柏暮可谓披荆斩棘卧薪尝胆,那些苦痛犹豫挣扎,杀伐决断阴谋诡计自不必细说。
至少有柏晏一路帮扶他。他的同胞弟弟,在印象中一直都是听话的,懂事正直又坚强。虽然也在这样扭曲的环境中成长,却能拥有一颗完全不被污染的心。
和他的阴险狠辣多么不一样。
柏暮定神,整個人都昏昏沉沉,腦袋疼的厲害,一瞬間像是有誰拿著刀子狠狠地扎。他幾乎覺得自己會這麼眼前發黑的厥過去。
掙扎著在圓桌旁坐下,等那一陣抽疼過去后他抬起頭來環顧四周。
綾羅綢緞,鮮花著錦,珍玩寶器……鎏金鏤花小銅爐里流瀉出夢甜香糜爛的味道。曾經他想要的一切都在眼前,他掌握著所有。
只是柏晏,那個把頭靠在他胸前哭泣的弟弟,他最初想保護的人在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后已經背離
沒有誰在他身邊。其實又什麽都沒有。
這樣的日子里,日復一日的醉生夢死。通過幻境來尋找那些想要又從沒得到過的最簡單的東西。
現在的他的確能給自己找很多樂趣,所以一個人這樣紙醉金迷也沒什麼不好。
柏暮在這近乎自虐的自我催眠里幾乎要把那些已經被壓制住的軟弱情感全都逼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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