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山眠

作者:旭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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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人



      雨雾中偶尔传来几声不知来路的哭喊,吵吵嚷嚷,像有无数小鬼趴在耳边讲话似的。

      趟着泥水向前之人并不驻足,他在其间穿行无阻,本是没有打伞的,走着走着发觉不对劲,于是敛去术法,顺手撑开把绘着山水的玉骨伞,云蒸霞蔚,尤为雅致。

      顾於眠方才不过偶然遇上二翁,听得他俩口中骂自己骂得起劲,觉得好笑也怕俩弱老头在孤魂野鬼手中丢了命,便跟了一阵。谁曾想正好撞见尸鬼抓人,也就顺带救人一命,算是尽点顾地主人家的心意。

      他这会右手撑伞,左手悠然转着把沾了黑血的短刀,打眼瞧去悠哉游哉,心绪却有些乱。这林子实在古怪,方才尚且能辨得东西南北,这会不仅雾更浓,脚下的小径还不停变换模样,路是愈走愈窄,没一会身侧草木已挨至肩头。

      沧海横流,八方风雨齐至,这世间大乱不过这几月的事。四地之上,诡事并发,如是过往,他只道人各有命,生死皆过客,到时候了,他自个便也去了,哪有闲功夫掺和他人事?

      他根本不在乎欲壑难填的“圣贤”十五族都在打什么算盘,更不管这天下谁人生谁人死,十五族就是斗个你死我活都与他无关。只可惜他那仁慈的至交并不如此想,那人满心满眼都是河清海晏、万世太平。

      可这干他何事?!

      与他何关呢……

      昏暝穹顶又飞来道惊雷打在他身旁的树梢上,一刹闪过的银光映着他满面愁容,胜雪白肤像是死了人般难看。

      杀人了!!!

      顾於眠惊抬起头,他像是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须臾间,他好似窥见了那怯懦地躲在佛像后乞求庇佑的少年郎面上的惶惶惧色。他习惯性地将发颤的手攥紧,缩入宽大的袖中。

      “阿眠……阿眠!!!”

      声声泣血,分明就那般有气无力地叫了三年了,可他却仍旧很受用。顾於眠停下了手中动作,觉得这幻听来得不是时候,于是晃了晃脑袋。

      可那声音还是在他耳畔绕,在自大雾间瞧见那淌着血泪的少年的模样时,他垂下头去。如今的他,说来可笑,活得像个披着人皮的鬼。在这十五族中,本就是愚拙者命长,他不争不抢,不论世事,这苦头怎还能落到他身上?

      正沉思着,倏忽之间,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足音踏风而来,那不知是人是鬼的脚步踩在枯枝落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不等剑影先至,顾於眠的长指握住剑柄一抽,那雪白长剑遽然被握在了手中。他并不闪躲,单从容迎着响声传来的方向劈去。

      两柄长剑果然交打在一起,剑芒发寒,顾於眠欲借刀光看清来人,却不曾想被他一使劲压了过来。

      好大的力气……

      顾於眠抽剑下蹲,一只手撑地,长腿一扫,满地沙尘随之翻飞而起,那人却躲开来,动作之迅疾令顾於眠都不由蹙眉。眼见他轻功跃出几步远,顾於眠也心领神会地将剑收回鞘中,而后高声问:“来者何人?”

      浓雾遮目,眼前一切都只模模糊糊有个轮廓罢了。那人约莫比他还要高些,肩宽腰窄,头小腿长,身着一袭玄色夜行衣。

      他本疑心这是亡魂化的鬼怪,谁知却听得那人稍显迟疑地开口:“顾公子?”

      顾於眠闻之一愣,怎会有生人单凭声音便认出他来了?

      刹那间,隐有微光于那人手边亮起,知其催动法式,顾於眠倒抽一口凉气便冲去拦他:“喂!这林中古怪,莫要轻率施法!”

      顾氏公子失了礼数,一把握住那人的腕,可他近身时,那光已亮起来了。微光灿灿,隐若浮光跃金,将顾於眠的面容完完整整装入对方眼眸中。那人施法的手被他攥着,一时间目光飘忽起来,更偏过头去,像是不敢看眼前的顾於眠。

      怎么一个个都把我当吃人的怪物……

      顾於眠嘟囔着,发觉失礼,于是松开手退了几步远,而后恭恭敬敬推手作揖。

      “方才是我一时情急,多有冒犯,望恕在下失礼。”

      顾於眠听得来人轻轻笑了一声,而后一双修长的手在同他还有些距离的地方向上抬了抬,似要将他扶起,却没碰着他。

      又听得那人启唇,语声温润似玉石落清泉:“无须多礼,也怨我方才鲁莽挥剑,吓着你了吧?但这光弱,并不易招引邪祟,不碍事的。都是我不好,没能提前知会一声,未曾想竟能在此遇见你。”

      是熟人……么?

      顾於眠讪讪笑着抬起头,这才去仔细打量眼前人。也是这会才看清他穿的哪里是粗布夜行衣,分明一身鸦青缕金圆领袍,衣上绣云鹤,发冠高束,美如冠玉却气宇轩昂,浑然若凛冬寒松。

      虽是长剑如芒,霜雪难覆,凛凛剑气却遮不去举手投足间流露的温润良和,翩翩君子清风穿过剑影刀光入了骨。他瞧去尤其温和,面上挂着个良善的笑。

      哪家的芝兰玉树?

      不认识……

      顾於眠向来是个“不认脸”的主,他盯着那君子的眉目琢磨了半晌,却仍旧一头雾水,只能给那不知所以然的公子卖了个拘谨的笑,旋即抱拳作揖:“公子一表人才,气度高华,实非……於眠可轻易相认之人……抱歉……敢……敢问公子名号?”

      那人闻言似乎也是一愣,他先是耐着未发一言,半晌又觉无奈,轻轻笑出了声。

      “顾公子真是好记性呐,但也不怪公子不记得,本就是萍水相逢,素昧平生,顾公子忘了在下也是常理。”

      他又一次将顾於眠的手轻轻扶起,顾於眠挺直腰背后因心底发虚也不敢再瞅他。

      “百权严氏——严卿序,见过顾公子。还恕我此番来禮间未能提前知会,本是想到顾地再同公子打声招呼的,未成想竟弄巧成拙。”他笑得温雅,一只手将腰间刻了“严”字的墨玉佩取下递到了顾於眠面前。

      顾於眠本便不是不信他,见状忙往后退一步,又要俯身作揖赔罪,谁知头还未垂下,手便被严卿序扶起来了,只是他依旧垂着头,歉疚道:“是我失礼……”

      果然是熟人……

      十五族中多生养封豕长蛇,贪念滔天者众便更显襟怀坦荡者稀。而眼前人,即是个光明磊落的真君子。四地人才济济,他更是秀出班行,世赠美名“渊清玉絜”,乃十五族“双玉”之一。

      温润君子偏以武扬名,四地人都在传,单严卿序一人便可退却万马千军。

      但将二人之交说作“萍水相逢”不过宽慰之言,他若当真才是疯了。四年前的虚妄山试炼,氏族照旧派遣同龄小辈前往,两人均在此列。一共十五人且将近一年的修习,二人虽说不上有多熟稔,但非要说连模样都忘了个干净倒显得薄情寡义了。

      他顾於眠现在就是那“薄情郎”。

      其实三年不长,也不至于让他忘却故人面,可他这三年浑浑噩噩过得行尸走肉般,空留形骸于世,实在莫可奈何。

      “那顾家公子形销骨立,闭门不出,任顾氏族人哭天喊地亦无动于衷。顾氏隐起动用禁术为其招魂之邪念,受十四族所阻,方不了了之。”

      他后来常听说书人念起这段往事,听得饶有兴致,但终究有些惭愧。犹记那时他哭到没有泪了,便成了个木人石心的怪物,如今费尽气力从那方血海中爬出来了,却还是不清醒。

      已记不清爹娘给他灌了多少药,他那对眸子才有了几分清明,虽是这几年吃了不少补药,精神许多,但受梦魇所扰,他夜夜难眠,而今还得靠草药续命。

      血海深深,他分明无处可逃。要问他为何还活着,便只能在心底暗自道一句——还债罢。

      其实如要找借口,他还可说一句严卿序的模样确有几分变化,何况三年前那场无疾而终的试炼,早被他视为心中禁忌,讳莫如深,他更不可能翻出来折磨自己。

      雪泥鸿爪,早该在四季轮转间散个干净。

      见顾於眠愣在原地,严卿序以为是又吓着他了,又冁然一笑:“我变了这么多么?竟让公子如此惊诧。”

      眼见那君子笑得似朗月入怀,顾於眠也无暇分神,又因闹出这么个大笑话,他只能尴尬地在袖中将手握紧了:“严公子,此番关山迢递,多有劳累,还恕於眠有失远迎!怎就偏偏让你撞上了这么个怪事……”

      “顾公子别见外,都是小事罢了,你我之间,无须多礼 。”

      说也奇怪,那以武扬名的男子怎浑然若融雪春风,只一瞬即过万里河山,留下个润物无声间,不携半分刺骨凛冽。

      “严公子既这样说了,那我便不客套了。”顾於眠敛去笑,正色道,“这雾生得古怪,敢在我顾家地盘作乱的人,我定不手软。还望严公子鼎力相助。”

      “乐意至极。”

      一阵风吹过,一地的枯枝败叶随之翻飞而起,方才好不容易放晴的天这会又开始落雨。严卿序撑起一把伞,小心翼翼将顾於眠遮在伞下,而自己探出半个身子,同他隔开了距离。

      寒夜森森,严卿序借微茫得以窥见倾慕已久之人的面容,他像匹贪心的饿狼死命压抑着心底肮脏的欲|念,以君子之姿,立于他身侧,做了阵拂面清风。

      在顾於眠未发觉时,他又望向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一别经年,那双眼依旧明澈若清潭水满溢,似染了朱砂的唇嵌在江中雪般的白肤中,令他不敢细看。

      他被笼在月白长袍中,笑得恣意,滚滚银袖却在夜雨飞霜间模糊去,严卿序伸了伸手,在天光黯淡处攥住了不属于他的影子。

      “不清醒啊……”严卿序在心底呢喃,没让他听见。

      情不知所从起,一往而深。

      暗栽芍药已三年。

      不可说,不可说。他敛去妄念,只勾唇笑笑:“此番前来,有友同行。”

      “哦?谁?”

      “陌成谢家,谢尘吾。”

      千金一笑,涑夜十寒。

      谢尘吾乃东南陌成谢家的嫡长子,比起严卿序,顾於眠同他更说不上几句话。坊间多道,那谢氏公子是个凉薄寡情之人,单眼底寒意便足叫人色变,遑论其快剑无人能比,是个杀人不见血的怪物。

      “原来是谢公子。”顾於眠耸耸肩,“好巧,我也有友同行,只不过这会走散了……”

      “可是江公子和许二公子?”

      “欸!没错没错……”顾於眠微微笑着,却将自己的手覆在严卿序撑伞的右手上,继而将伞朝反方向推了推,“严公子莫要将自己淋湿了。”

      顾於眠忘了松手,却又陷入沉思,两手交叠,严卿序却愣是一动不敢动。

      “这林中本有一荒寺,夜里赶路的人常在那处歇脚。只是现下这路乱了,也不知往哪边走才对,我们姑且再走一段看看吧。”

      顾於眠发觉严卿序有些僵直,也不说话,于是抬眼看他:“怎么了?”

      见那清正公子红着耳垂下头去,他了然,于是忍住笑将手松开来:“记忆中应只有谢公子有洁疾才是,没成想你也如此在意,是我考虑不周了,还望公子莫要怪罪。”

      严卿序一声“并非”没能说出口,却只见顾於眠几步踏出去,将自个那把玉骨伞给撑开来,同严卿序比肩而立。他的神色突然严肃起来,只见他仰首,冷冷扫视起这片密林。

      “严公子,你有没有听见铃铛响?”

      严卿序没听见,只闻不知山鬼在喊还是冤魂在哭,周遭吵吵嚷嚷像有什么东西在捏着嗓子叫唤。

      “野狐笑,豺狼嗥,此乃夜行禮间之凶兆。”顾於眠眼底依旧噙着笑,严卿序看不懂。

      树影婆娑间,严卿序循声远望,却瞧见不远处一高门前挂起了血红的宫灯,寒雨浇在周遭,升起团团墨似的黑烟。

      “同我去探探这林间鬼店?”

      顾於眠虽是问他,却没等他答应,兀自迈开腿便踩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带血白石阶向西走了。他落拓的背影在草木间随阶上下起伏,当严卿序跟上前去时,落在身后的石阶便作云雾状消散去,寻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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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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