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

　　三足的香几上，深褐色的香炉升起缕缕青烟，清香弥漫的屋内，冬季的寒意正浓。
　　“殿下可知，淑妃娘娘有喜了？”侍婢一边为自家主子斟酒一边小心观察对方的脸色，“经多名御医诊断，确为龙子。”
　　李承坐在冰梅纹的紫檀木凳上，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他勉强维持住嘴角苍白的笑意，一杯酒下肚，又冷又苦。
　　宁淑妃是后宫中最得宠的妃子，父皇的爱妃，淑妃喜获龙子，于李承而言，本是多一名皇弟的喜事，然而，此刻他没有半点喜悦之情。他知道，那是寒天的孩子。
　　白色的床帷内，李承看见过寒天和宁淑妃。十年来，他目睹过多少这样的画面，他早已记不清，他一次次闭上双眼，强迫自己去遗忘。
　　寒天久居人类皇宫，与李承相处十载并不是对他心存丝毫情意，寒天对李承只有恨，无止境的恨。
　　寒天恨李承，是因为李承错手杀死了自己的母妃，那时，若晴已怀有寒天的骨肉。
　　李承无言以对，寒天忘记了他，爱上别的人，而这个人还是他的母妃，多么荒唐又无情的笑话。他多想告诉寒天，寒天在寻找的人不是她，而是他，寒天千年前喜欢的人不是她，而是他。
　　可他说不出口，如今的寒天根本不会理会他的感受，每次他在寒天的怀里睡着，每次醒来时，枕边都不见寒天的影子。
　　他又怎会不知，寒天日夜思念的人是谁。每次寒天喝醉，夜里抱着他时会呼唤另一个人的名字。他只是一个替代品，替代母妃若晴存在的人偶。
　　李承明白，想要与一名男子在一起的想法很可笑，他也清楚，想要和一个妖怪白头偕老的打算非常荒诞，人生不过短短百年，他根本活不了寒天那么久。更何况，寒天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将他小心拥入怀中的寒天。
　　侍婢盛满酒，李承又喝了一杯，顿觉兴致寥寥，他命侍婢退下，一个人坐在冷清的屋内，送入口中的饭菜索然无味。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空碗，多年来，他一直在等这个人回来，仅等到了日复一日的失望。
　　失望堆积成了山，压得他无法呼吸。

　　寒天返回山岭，清除千年之战剩余的残党。他走后，皇宫骤然风起云涌，不知是谁传出的风声，条条实据指向宁淑妃肚子里的孩子，陈述一个不争的事实。景文帝龙颜大怒，从此宫中没有宁淑妃的消息。
　　直至不久后，毫不知情的李承被连夜押入天牢。牢房中，他看见了宁淑妃。
　　昔日受宠红极一时的宁淑妃再也不见以往的奢华和傲气，见到李承，她微微扬起嘴角：“我知道你和寒天在一起，唯有你关进天牢，他才可能出现。”
　　“他不会为了我来这里。”李承答道。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帮我这个忙好吗，我想生下这个孩子，我想为那个人生一个孩子。”宁淑妃的声音低了下去，“只要我供出孩子的父亲是谁，可免受皮肉之苦。”
　　闻言，李承笑里满是无奈，对于这样一个拖累他入狱的女子，他竟没有拒绝她的请求。李承帮她也是为了拯救他自己，他杀了若晴，也杀了寒天的孩子，他欠他的，理应这一次还给他。
　　沉默许久的李承终于承认，宁淑妃怀的孩子是自己的，从此多了一条大逆不道的罪名。
　　“不要伤害她和我的孩子。”李承握紧拳头，强忍颤抖，一字一句这样说道。
　　狱中的生活暗无天日，严刑拷打，打得李承皮开肉绽，惨不忍睹，原本瘦弱的身躯承受着不应属于自己的痛楚。
　　皮肉之苦，李承一笑而过，他命侍婢花重金买通徭役，为宁淑妃送来最好的银耳燕窝，他把好的食物都让给了对方，寒天的孩子不能在狱中受苦。
　　见到李承一身伤痕，宁淑妃一次又一次红了眼圈：“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李承轻松地笑了笑，他拿着勺，将鸡汤递到宁淑妃唇边：“喝汤吧，别哭了，我没事的。”
　　“是我害了你，你不需要对我这么好。”一滴泪滑落。
　　又是一次重刑，李承感到背上火辣辣的痛，双腿顿时没了知觉，他再也站不起来。
　　宁淑妃一句话也说不出，终日以泪洗面。
　　李承躺在杂乱的干草堆，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寒天，想起了曾经秉烛夜谈的日子。也许他不应该千年轮回，至少不应该记起这个人，如此一来就不会这般痛苦。
　　不久后，为李承送信给寒天的侍卫从山岭归来，带回令李承绝望的消息，一则，寒天在山岭大小事务繁多，暂无回宫的打算，二则，宁淑妃的事情与李承无关，无需他来通风报信。
　　与他无关？李承笑着，他只能笑，除此以外，他还能用什么表情面对自己，是他多管闲事自找麻烦，落到今天这般田地。他以为重视子嗣的寒天，多少会看重这个孩子。
　　可是他错了，寒天对此并不在乎。
　　日复一日的酷刑，重刑并不会因为李承的虚弱而减轻半分。早有得道高僧禀告景文帝，李承体内藏有强大的妖气，实属国家毒刺，应尽早除去。世人待他如同看妖怪一般，一旦有了机会，自是将他往死里打，毫不手软。
　　李承忘了自己被关入天牢多久，他的意识越发模糊，偶尔，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想不起寒天的模样。
　　终于有一天，他再也寻不到睁开眼睛的力气，眼前是无止境的黑暗，皮鞭打在身上，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
　　无人再来过问这个活死人，他被丢在大牢之中，被人遗忘。渐渐的，耗尽钱财的侍婢连为他送饭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瘫在草堆，听不见看不见，也动弹不了，直到有一天，一声惨叫惊醒了李承，宁淑妃在狱中难产死亡。
　　不知是谁寻得证据，如同最初轻而易举将宁淑妃送进了大狱，这次又轻而易举的将李承接了出来。
　　又过了三个月，寒天回来了。李承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他，他可以说话，却没有说话，他仅是缓缓地睁开眼看了一眼寒天又闭上了。
　　他几乎忘却这个人的模样，曾经他以为，寒天的一颦一笑早已刻在他心底深处，任时间也无法抹去。原来，也会有忘却的一天。
　　此刻的他，恐是连作为若晴替代品的资格都没有。已是无法动弹的废人，活着静待死亡。

　　一天夜里，寒天忽然来到李承床边，治好了李承背上的重伤，久久没有知觉的双腿终于感到了痛。
　　“既然恨我，为何不让我死，何必再救？”李承平静的问道。
　　寒天转过身：“我只是答应了她，照顾她的孩子直至成年。”
　　“冠礼将至，加冠仪式结束，我就成年了。”李承徐徐说着，冷静的异常，“完成对她的承诺，你就可以安心的杀了我，反正是我杀了你最心爱的女子。”
　　寒天大步走出了房间，留下李承笑得苍白。

　　寒天将李承带去了山岭，看见那些昔日浴血征战沙场的故友，李承选择了忘却，装作对过去一无所知。
　　他们惊讶寒天的冷漠，惊讶李承的遗忘，他们无法提起从前，无从说起，他们不明白这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从千年前的不离不弃走到如今的分别。
　　李承没能在山岭久居，妖王的后宫佳丽数目之多，岂是李承能够承受。每一天看着自己深爱的人与别人在一起，李承觉得累了。
　　千年之战的残党窥视李承体内的妖力已久，因寒天常年陪伴左右，无从下手。
　　心灰意冷的李承趁夜独自离开山岭，逆党的首领趁机寄居到了他的内心。他惊奇的发现李承心底的黑暗，寒天的背叛和冷漠，伤得李承体无完肤。
　　逆党控制了李承内心的黑暗，在皇宫大量饲养嗜血妖魔，几度冲入山岭大开杀戒，企图重创寒天。
　　每次失败后，寒天只是冷冷地看一眼李承，止住杀他的冲动。
　　“我答应过若晴，要等到你成年。”寒天说。
　　李承的情绪受困妖力之中，说不出来，任由逆党利用他的身体大肆杀戮，血染山岭，最后遍体鳞伤。
　　冠礼当夜，寒天回到了皇宫，一柄七尺长剑悄无声息地穿过李承的身体，逆党惊恐的逃了出来。
　　李承低头看着剑刃的寒光，他的表情很轻，最终他依旧只能笑，就算是笑着看深爱的人终结自己的性命：“你就这么恨不得我死？”
　　寒天没有回答，转身去追逃窜的逆党首领。
　　李承抓住剑刃，拔出了穿透身体的长剑，鲜血喷洒，他无力地跪倒在地上。一会儿，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迈着不稳的步子往池塘走去。
　　雪花纷纷扬扬的飘落，带走大地的余温。二十年前的今天，李承诞生于世，满心期待与寒天的重逢，二十年后的今天，同样的冬夜，他后悔这份延续千年的记忆。
　　如果，他不记得自己在等这个人回来，如果，他不对他再抱有情感，那该多好。
　　寒天追上逆党，对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眼看着生命到头，逆党突然笑了：“寒天，你犯了一个错，辜负了那个一直在等你回来的人。只有你不记得他是谁。”
　　闻言，寒天颦眉。
　　“你会后悔，后悔今天所做的一切，后悔你对他的残酷。千年之战，你已经输了。”
　　清除了战争留下了最后隐患，寒天起身去寻找李承。
　　池塘光芒冲天，结了冰的湖面，李承静静地躺在冰上，冰面的血早已冻结，漫天雪花飞舞，冷却了曾经悸动的心，曾经温暖的唇。
　　一股力量从李承体内跃出，返回寒天的身体。寒天的妖力，他还给他，而他的命，由他自己带走。
　　逝去的妖力回归，寒天看见了李承千年前的记忆，明白自己遗忘了什么。他冲到冰面，紧紧抱着逐渐冰冷的人类身躯。
　　寒天救活了李承，他不允许他死，他不能让这个等了他千年的人这样死去。千年前，他没能如约去迎接他的凯旋，千年后，他辜负了他的等待。

　　李承睁开眼时，看着寒天笑了，淡淡一句：“冠礼完成，你不杀了我吗？”
　　“李承，”寒天的眼神柔和了下来，“千年之战结束了，我赢了，我来接你回去。”
　　李承一愣，随后摇了摇头，他已不记得千年之前发生过什么，他只知道，寒天是妖王，寒天恨他，恨他杀了母妃若晴，这名寒天最深爱的女子。
　　而他，只是一个卑弱存活的替代品。
　　父皇将他视为妖怪，寒天将他视为仇敌，身居冷宫一无所有的皇子。
　　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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