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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鱼能手
十里坡,市集。
一个头戴帷帽身背长剑的高个子目不斜视地穿过拥挤的百姓,直奔某个方向而去。他停步在一处鱼摊前,静静盯着摊主。
摊主是个刘海乱糟糟的中年人,脑后扎着一捆乱草似的长发,并不去看高个子,只是在一刀刀剁鱼头,不过他仿佛手法巧得很,明明架势十足地高举砍刀狠狠落下,却不见鱼血飞溅。
半晌,高个子终于动了,他疾而巧地探指去夺摊主的砍刀,摊主顺势拧转手腕向来者削去。高个子收势回身前,死死拈住刀刃。摊主松了刀柄,反一弹刀背,把刃往高个子手心里推,高个子不防刀反被送回,松了双指避开。摊主趁机夺回砍刀,信手挽了个花,把刀“铮”地插进案板里,左手依旧垂在身侧,未动半分。
“乔大哥……”高个子正待说什么,一个刚来的佝偻身子老太猛戳他的肩,脸色很是难看。
“小伙子,不买鱼不要挡着我。”老太太很生气,现在的人都怎么了,不买鱼还在摊口挡着就算了,怎么还动手呢,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气抖冷。
高个子反手抽出背后长剑,几息间把摊位招牌砍了个稀烂,口中发出一道不耐烦的气音:“婆婆,你看错了,这儿不是卖鱼的。”
老太瞥了一眼那切金断玉饰着桃花流水纹的长剑,吓得扭头就跑,摊主揉了揉乱发,长叹一口气,垂死挣扎:“阿婆,你别理他,诶呦阿婆——”
佝偻的身影早矫健地跑远了,周围买其他东西的百姓也不着痕迹地后退。
中年人又是一叹气,他认命地开始收拾东西——招牌都没了,还卖什么。
高个子戴着帷帽,看不清神情,持剑呆站着,直到中年人收拾停当,推着摊位要离开时,唤了一声“阿玉”,他才收剑回鞘,跟着一起走了。
二人来到低矮的民居巷子前,高个子,也就是“桃花斩”站定,瞧着这拥挤不堪的小院子,低低质问:“乔大哥,这些年,你就住在这种地方?”
被称为乔大哥的中年人,曾经的“乱弦琴”乔徵羽,拍了拍高个子的头:“哪里都是活着,都一样。”
就像大家都不知道桃花斩叫阿玉一样,也没人知道十里坡市集上的杀鱼摊主老乔就是乔徵羽,他们只是觉得老乔卖鱼价格公道,杀鱼剔骨也利落得很,叫帮忙片薄片或是剁成泥也从不推辞,就总是喜欢去他那里买鱼,给他起别名叫杀鱼能手。
“乱弦琴”乔徵羽,武威侯乔家独子,师从大医林九针,二十年前,松江大疫中一战成名。
谈起松江大疫,历经者都满腔五味杂陈,是时,松江府发了大水,满城淤积烂泥尘潦,溺死的百姓没人处理,无处搁置,只能堆放在江边,不久便爆发了时疫。
松江知府怕京城里知道,追究他的责任,急忙封住城门,不叫疫病外传后,就带着一家老小连夜逃去了扬州,可惜随行的一个家丁染了病,到了扬州便传给了其他人,这下纸里包不住火,扬州知府知道松江知府携家带口地来投毒,气得拍板子把他们都抓进牢里,也是起一个分隔开染病的人的作用,同时上了折子递到京城,不过也不敢先行处理,只能等着回信。
乔徵羽彼时年少轻狂,受不得总是被看作武威侯世子,隐瞒家学刀法,靠着医术和琴技独自闯荡游历到扬州,听闻此事,连忙赶往松江府查看,只见一片人间炼狱。没了头头的几个小官完全不知所措,只是关起衙门自己躲着,靠着府衙粮仓存粮过得是十分滋润,而其他百姓呢?
城中多数百姓已经染上疫病,有心无力的郎中没有人手和药材,难为无米之炊。幸而未染上的只敢躲在家里,家中存粮却也不多,仅靠着清水似的稀粥过活。昔日还算安乐繁荣的松江府,遍野哀鸿。
往日人来人往的主街上,空空荡荡,悬着“只要世上人莫病,何愁架上药生尘”招牌的医馆里,堆满了站着躺着、坐着卧着的病患,都瘦骨伶仃。他们定定地嵌在医馆里,连稚子也没有哭闹,灰败的眼中是一副已经放弃希望的样子。
乔徵羽自小随着师父受“大医精诚”之教诲,自是痛心不必说。他简单做好防护,探查了几个病患的症状随即烹醋熏蒸之后返回扬州,去扬州府衙前狠狠敲了大鼓。
鼓声震天,也叫不来软骨头的知府。
衙役撑着水火棍掏掏耳朵,打着哈欠瞥他一眼,像是看见了个笑话。
他抽了重刀强闯府衙,一刀砍折了知府头顶上“明镜高悬”的牌匾,吓得那知府急忙叫人抬了粮食药材去松江。
乔徵羽也跟着一起去了松江,但有妨者,皆缄口于重刀“三省”之前。
于是这场险些全城覆灭的灾祸很快得到了遏制,代价是乔徵羽殚精竭虑配出药方后灯枯而亡。
后来人们知道了原来负琴的医者“绝弦琴”是武威侯世子,刀法精绝,竟敢直接杀进府衙,直赞他不堕其父武威侯的威名,也惋惜少年英才竟殒命得如此的早。
众人口中相传的故事了结于天子对武威侯府的嘉赏抚恤。
几乎没人知道乔徵羽其实没死,他隐姓埋名定居在十里坡后,杀鱼一杀就是十年。
不曾有少年傲气,不愿隐于宗族之名孤身离家;不曾有快意恩仇,只身闯扬州府衙怒斩额匾;也不曾有仁心悬壶,救松江百姓于水火之苦。
世间只剩下杀鱼能手老乔。
阿玉,便是当年松江受过乔徵羽救命之恩的百姓之一,彼时他也在松江医馆里那些了无生望躺着的人中间,跟乔徵羽相差无几的年纪,瘦得一把骨头,只等着熬不过时候,一席苇草卷了丢到尸堆里去。
他睁着发黄的眼,看见满身锐气的医者用重刀削秃了嗫嚅着要把染病的不管死活都烧了的师爷的头发,也看见有的露重深夜,那乔姓医者擎着灯皱眉查看。
一次,昏黄的灯光映在阿玉脸上,他睁开眼,看见乔徵羽微微惊讶的脸。
“我能活下去吗?”他问。
“你们都能活下去。”乔徵羽蹙着眉郑重道。
“我不信。”他感觉自己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想必是命不久矣。
“那不如做个赌,若是我说的成了真,你要叫我一声哥哥。”乔徵羽弹了这小孩的头一下,脸上带了笑,“你叫什么名字?”
他看见乔徵羽腰上悬挂着的玉佩,沉默了一会儿:“我叫阿玉,那要是你说的没实现当如何?”
乔徵羽站起身,甩着玉佩离开去查看其他人,只远远留下一句:“没有这种要是。”当真是傲得要命。
百日后,松江大晴,还不知乔徵羽真实身份的松江百姓自发前去感谢乔医师的恩德,被拦在乔徵羽房门前。
房中传来断续的咳喘声,有小仆捧着铜盆匆匆走出来,里边浸着染血的帕子。
不想不久便是乔徵羽的死讯。
虽则松江府最后还是死了些老病体弱的人,阿玉也已经相当敬服乔徵羽了,这消息令他不敢相信,他倔强地在城门守着,想要找到乔徵羽的踪迹。
天可怜见,乔徵羽当时身子差得很,乔装离开时候也止不住咳嗽。这便就被阿玉发现了,他望着这个容色憔悴的人,讶异地叫了一声“乔哥哥”。
这次换乔徵羽沉默了,他叹了口气,像是把浑身郁气都泄出来。
“我说的没做到,不必叫我哥哥了。你想要什么?”
“那乔哥哥便告诉我你要去哪,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阿玉也不拦他。
乔徵羽顿了顿,似是自己也不怎么有答案,他思考一会儿回答:“应当是去十里坡吧。”
自此一别阿玉不曾再见过乔徵羽。他颇向往乔徵羽当时削人头发的英姿,于是也去拜师学武,他悟性好,肯吃苦,进步神速。
习武两年后阿玉去了十里坡的摘花会,得了桃花斩的名头,不过没找到乔徵羽的踪迹。
整整二十年,乔徵羽便似从人间蒸发了一般,阿玉有时会怀疑是否他真的已经死了,直到前几日,一个神叨叨的瞎子说与他乔徵羽在十里坡市集,才有了今日这桩事。
经年不见,当初敢拍案而起的少年已经被时间磋磨尽棱角,他把摊子推到狭窄的小院里,给阿玉倒了杯水之后开始磨刀。
不是“三省”,只是一把杀鱼的刀。
“乔大哥,你……”该问什么,为什么弃了一身医术刀法,为什么要假死离开,为什么再无音讯?
阿玉也已经不年轻了,他知道个人有个人的苦衷。
故人重逢,相顾无言。
终于,到了该用午饭的时候,乔徵羽也磨完了刀,他试图缓和一下气氛,问阿玉:“家里没有余粮,我出去采买些吃食,怠慢阿玉先等一等。”
“我也去。”阿玉起身跟上。
二人又回到市集,乔徵羽带着阿玉去到一家饼店,招牌上明晃晃三个大字“大饼李”,附一行小字“本店开门时间不定,有缘者得”,门口有很多人在排队,声音乱糟糟的。
阿玉哑然,这怪饼店还挺火热。乔徵羽却不看那些门口的人,往门里迈步。
“诶你这人怎么不守规矩……”眼见着二人进门,门口排队的不乐意了,可是他看见阿玉的手已经拔出半寸剑身,声音又低了下去。
乔徵羽转身笑呵呵向那人拱手:“大哥莫生气,我们不是来买饼的,只是老板的朋友,来与他叙旧。”
那人遂不作阻拦了。
阿玉进了门,见在忙活烙饼的是个年轻人,被早些时候的老太太可以称作孙子的年纪,想不出这个年纪的人跟乔徵羽有什么旧可叙。
乔徵羽不作停留,继续向店后小院走去,远远看着主屋里好像有个人伏在桌子上写写画画。
“这便是大饼李本人,前边的是他的……学徒,我与他旧识,不用在日头底下等许久,直接取饼便是。”边走着,乔徵羽跟阿玉解释,“他家的饼很值得一尝,不过总是不开门,所以每次开张人都很多。”
阿玉先是愕然于乔徵羽竟然为这吃饼跟门口的人扯了个谎,随后便被主屋里的人吸引了视线,因为那个人有点眼熟,梳着道士髻,眼睛上缠着白布,这不就是告诉他乔徵羽在哪的那个瞎子道士吗!
再一看那道士在干嘛,纸上不是云山松鹤,赫然是几个大饼。
这道士端着风雅的姿态,竟在画大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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