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杀

　　谋反需要证据。如何逼宫，如何造反，你为谁卖命，谁为你卖命，兵器铸造偷运私藏，钱财筹措往来花销，同党集结联络部署。
　　狄仁杰谋反虽然他本人全招认了，但是赖君澈拿不到证据，狄仁杰自己也交代不出证据。他不姓武也不姓李，连外戚都算不上，内无钱财外无兵权，他造反不可能自己称帝，那他要扶持谁上台？他已经贵为一国之相，深受圣人器重，造反以后他撑死了也还是个丞相，若意图颠覆武周王朝，难道他打算勾结太子？他为圣人做了那么多事，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登基以后未必会重用他。
　　这样是不能定案的。
　　赖君澈要狄仁杰交代同谋，狄仁杰不肯攀咬无辜，竟一头撞在牢房的石柱上，据说血流如注，把赖君澈这样的酷吏都吓坏了。
　　赖君澈以发明花样推陈出新的刑具闻名坊间，以他折磨人的手段来讲，狄公撞一个头破血流他应当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然而狄仁杰名声在外，他知道若是在牢里逼死这个人，那自己恐怕要遗臭万年了。
　　自古这种罪名都是要昏君来背的，但是圣人不可能是昏君，那只能自己去当这个奸臣了。他在心里小小算了一笔帐，前些年死在大理寺和天牢的重臣不计其数，他背着骂名替圣人扫清了前朝后宫方方面面的障碍，让圣人得以坐稳龙椅。近年告密者渐少，大部分倒不是被人灭口了，而是呈上来的奏折皇帝不怎么在意了，都交给下面去办。下面不想得罪太多人，这里那里的求情送礼，渐渐大家都糊弄起来。
　　他知道，他这个酷吏是要当到头了。
　　他瞧圣人的意思，并不想搞死狄仁杰，狄仁杰虽然是坚定的太子党，但是拥护太子皆是出于理法祖制，狄仁杰本人与太子毫无私交。
　　扳倒狄仁杰后，皇帝要是翻脸说赖君澈诬陷忠臣，下一个人头落地的怕就是自己了，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焕相上台，为当年的祖父平反，皇帝就曾胡乱塞了个酷吏人头算是交代，焕相总不能要皇帝的脑袋，大家面子上过得去，各得其所，事情也就过去了。这种事早有前车之鉴。皇帝是没有错的，错的都是奸臣。
　　同僚背着骂名斩首于闹事，当年监斩的正是自己。
　　是以狄仁杰以头撞柱，血流满面的时候，赖君澈装着受了惊吓面如土色的样子退出牢房，称病回家去了。
　　案子审到这里是进行不下去了，联坊这边无法赶在大理寺之前提供罪证，圣人并未因此追问，大家算是稍稍喘口气。
　　东川王带着安白檀即刻启程赶往西京长安，高秉烛只在门口与他辞行，还未转身，就见一名小厮抢上前来跪倒在地，直呼救命。
　　高秉烛将人扶起，问清来意。
　　东川王人还没走，从马车里探出头道：“这是联坊门口，事关机密的地方，如今什么闲杂人等都在这里守着，整得菜市场一般，成什么样子？”
　　高秉烛急忙把人拉到角落说话。
　　来人自称春来，乃是百里府小厮，前日百里弘毅夫妇出城没走多远，就被官差拦下。那官差拿着圣旨，说圣人不批工部侍郎的辞呈，要他留在神都督建天堂，直至完工。
　　高秉烛心想也是，天堂工程何等重要，岂容百里弘毅说辞职就辞职的，他不干了，皇帝不同意，他还能一走了之不成？看来之前百里府派人找高秉烛，多半就是为的这事。
　　“然后呢？”
　　“然后我们家二郎就被那些官差扣下了。高郎，你说圣人生气了，命我们家二郎回家面壁思过原也是该的，可是也不能就把他投入大牢吧？这天寒地冻的，牢里缺衣少食，他那个单薄的身子，怕是受不住啊……我们家七娘要急死了。烦请高郎帮忙打听打听，现下他人在哪里，另外还需上下打点之处，高郎尽管吩咐。”说罢春来便把一个包裹直往高秉烛手里塞，高秉烛翻了翻里面乃是一件貂皮大氅和几锭上下疏通的银两。
　　“柳七娘呢？”
　　“她去永川郡主那儿哭诉了，希望托人往牢里送些御寒的衣物和吃食。”
　　永川郡主的爹，也就是太子殿下前阵子刚刚惹恼过圣人，如今东宫上下噤如寒蝉，哪里敢淌这浑水，柳七娘怕是要无功而返。
　　算上昨夜，百里弘毅在牢里都挨了两个晚上了，这大冷的天，柳七娘觉得自己离寡妇只有一步之遥。她那个身娇肉贵花朵一样的丈夫哪里吃得起这种苦，怕是要交代在大牢里了，一念及此她简直肝肠寸断。
　　高秉烛也觉得这大冷的天百里弘毅怕是难熬，然而追问细节，却是连当差的人穿着哪里的官服都搞不清楚，春来也不在场，只说来人不由分说把百里弘毅推入马车带走了。
　　柳七娘在内卫还是有一些门路和人脉交情的，既然她找不到夫君，那百里弘毅大抵不是被内卫的人带走的，高秉烛便赶忙去大理寺打听，结果那边回话给他，说是忙着审狄仁杰谋反一案，百里弘毅又没犯什么事，断不会将他关押在大理寺牢房，多半让皇帝扣在宫中了。
　　高秉烛只好又去内卫打听，内卫的人来消息的速度更快，说是没有，那天当差的人便是身着内卫的官服，人也不一定是他们这边派出去的。自内卫月华君殉职以来，圣人收回芙蓉牡丹令，内卫上下调整很大，有些人穿着内卫的官服却并不在内卫听差，还有新面孔充实进内卫，大家彼此并不相熟。若是有人拿了密召出去办事，消息更不会透露，他们也不便打听。
　　内卫刑房、大理寺牢房都没有百里弘毅的踪迹，慎刑司更不至于，那是关押犯事宫女太监和后妃的地方。
　　百里弘毅人间蒸发了，难不成他又被卷进什么阴谋了？
　　春来在百里府门口等消息，柳七娘这会儿已经发动她的闺蜜团一同去寻找了，现在几乎全神都的人都知道百里家二郎不见了。
　　高秉烛想到她喋喋不休一声又一声的“二郎”，一个头顿时变两个大，便也不好意思跑去百里府说人没找到，只去白浪处让他留心，虽然百里弘毅不至于流落市井而无人知晓，但如今他也真是一筹莫展了。
　　在外头跑了一圈，回到联坊瞪着厅堂内的水晶佛头发呆，然后高秉烛笑了。
　　他何必舍近求远当跑腿包打听呢，这里是联坊啊，自己利用职务之便问一问不就知道了吗？
　　百里弘毅身为朝廷命官，皇帝下圣旨扣下他的，还能找不到这个人？
　　柳七娘手里拿着圣旨，文书是真的，焕相亲笔所写，这年头敢假传圣旨的并不多。
　　当然他不至于去问皇帝本人你把百里弘毅扣在哪儿了。
　　果不其然，黄钟善巧很快将间风带来的消息告知执戟郎，那日官差拦下马车后，柳七娘被送回百里府，百里弘毅另上了一辆马车，这车既没去大理寺，也没去宫中，而是到了奉御郎的府上。
　　“奉御郎不是……”高秉烛愕然，头一个想到武悠决。
　　“此奉御郎非彼奉御郎，而是那位张家的五郎。”见高秉烛一头雾水，黄钟善巧笑道，“张五郎乃是尚乘奉御，内卫现在由他的弟弟六郎执掌着，这二位眼下是圣人的新宠，一起伺候在御前。”
　　联坊和内卫都变了天，联坊虽然重回东川王之手，然而元气大伤，内卫如今更加面目全非，月华君的心腹被调离的调离，闲赋的闲赋，新来的张六郎提拔的都是他自己的心腹，御前走动的也是新面孔。看样子，百里弘毅是被张家兄弟带走了，天堂工程事关重大，兄弟二人要讨好圣人，协助工部督建天堂是免不了的，甚至还可能自动请缨来游说工部侍郎。
　　如今全神都的百姓只要出了门，一抬头便是高高耸立直入云霄的天堂，当年因为春秋道作乱，这巍峨的高塔建造时还偏移了几丈，导致地基不稳。百里弘毅发现之后曾经制定了详细的补救措施，如今近千苦力分为三组不眠不休日夜赶工深掏地基，要赶在塔身倾斜之前加固底座。这浩大的工程没有百里弘毅还真不行，工部里比他年纪大资历老的比比皆是，但是身为史上最年轻的工部侍郎，只有他能天马行空地画出图纸，设计出加固的工事，试验出用料的成分和配比。
　　高秉烛带着大氅和银两来到尚乘奉御郎的府邸，打算登门拜访一下。
　　结果奉御郎府上守门的家丁把他轰走了，说这里没有百里二郎，让他去别处寻找。高秉烛掏出银子也不好使，家丁把银子收下，只含糊其辞，说他家主人不让声张，要是走漏了消息便第一个拿自己开刀。
　　看这情形，百里弘毅竟是给软禁了。这位百里家的二郎，高秉烛是知道的，很有一点脾气在身上，且不通人事，不知好歹，张家兄弟没的拿热脸贴了他的冷屁股，他们要是恼羞成怒把百里弘毅关在府里要他吃些苦头也是人之常情。
　　高秉烛并不与家丁争辩，当下决定夜探尚乘奉御郎的府邸，亲眼见一见百里弘毅，也好去给柳七娘回个话。
　　到了三更天，高秉烛一身黑衣劲装，三两下就越过高墙潜入了奉御郎府。
　　这座宅邸豪华气派，与当年巽山公府相比都毫不逊色，张五郎与那位低调的前奉御郎显然不是一个画风的。高秉烛在七拐八弯的庭院游廊里转圈子，差点就迷了路，直至绕过一座假山，看到开阔的空地边有三进小屋还掌着灯，旁边还有仓房一样的大棚子，他凭直觉认定就是这里了。
　　“谁！”黑暗中突然有人高声喝道。
　　高秉烛吓了一跳，感觉大棚子里有什么东西蛰伏在檐下，那物什足有三丈之长，白花花的一片，肯定不是人，但也不会是鬼。听到黑夜中的动静，那物什竟然动了动。
　　高秉烛睡了那么多年棺材，并不以为这世上有鬼。
　　有人提着灯笼从屋内出来瞧究竟。
　　高秉烛忙提气疾走几步，凭着上乘的轻功在雪地里悄无声息地掠过，直靠到屋后隐蔽处。
　　只听得屋内传出百里弘毅不冷不热的一句话：“外面有人？”
　　提灯的小厮拢紧外衣，瑟缩着道：“什么也没有，可能是猫。”说罢赶紧放下防风的帘子关门进屋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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