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胜

　　到小戴胜三岁的时候，他已经很少哭了。因为他幼小的心里已经明白，自己的哭泣不会有人哄，只会招来无休止的谩骂。在本该闹腾的年纪，他却越发安静起来。他喜欢一个人发呆。戴胜爸妈也懒得跟他交流，小两口甚至没有发觉别家小孩已经会叫爸爸妈妈了，而小戴胜还吐不出像样的声音。他们只当孩子发育晚，或者性格跟别的孩子不同，安静一点也挺好的。迟早有一天他能够说话。
　　但是他踏踏实实能够站立走动，还会迈着小粗腿跑了。然而小戴胜一个人闷在家里，没有任何玩伴。他的活动天地被限制在他家十平米的卧室里。爸妈农活忙，又跟邻里没有太多交流，不方便把小戴胜托给别人照顾。即便是有可以托付的人家，别家怎么看待小戴胜脸上的胎记，镇中的小孩又怎么与小戴胜相处，这都是可想而知的。
　　小戴胜无聊得紧，爸妈根本没有给他买过玩具，连手工制作的小玩意也没有。他就一个人跟自己玩。他时而蹲下，时而站起来，时而绕着墙跑圈。有时候屋里不知从哪儿钻进来几只蚂蚁，这可把小戴胜乐坏了。他并不知道这是一种叫蚂蚁的生物，也不可能知道蚂蚁对自己会不会造成伤害。他只知道这是现在家里唯一会动的东西，这就足够吸引他了。于是他一边“呀呀”地叫，一边保持蹲着的样子挪动去追蚂蚁。追上之后就用手去戳一戳。蚂蚁顺势就爬到了他的手指上，他也不害怕，还把手指凑到眼前仔细看。看蚂蚁晃动的触角，看它躁动不安的腿。蚂蚁仿佛被小戴胜看得恼怒了，张嘴就给了戴胜手指一口。当然，蚂蚁个头小，没能给他造成实质性伤害，只是让戴胜感到轻微的刺痛。他坚强地没有哭，只是使劲把蚂蚁甩了下去。这只蚂蚁和伙伴汇合之后，很快就消失在墙缝里了。
　　小戴胜怅然若失。但很快这事又被他抛在脑后。没办法，小脑瓜实在容不下这些琐事。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小两口对戴胜始终没法发自内心喜爱，反而看着他脸上随身体的增长同步增长的胎记，越发讨厌起来。仿佛戴胜的存在就是自己失败的证明。
　　“狗子，叫爸爸。”戴胜爸爸突发奇想到。这不怪戴胜爸爸着急，而实在是后知后觉，孩子已经五岁了，是不愿意叫还是不会叫，他自己也分不清了。但是作为父亲的尊严，他今天必须让孩子开口。
　　“狗子，叫爸爸，会不会？”他双手把孩子紧紧箍住，不让戴胜有丝毫挣扎的可能。语气上已经显出执拗。“快叫啊！”
　　戴胜用力抿住双唇，害怕得一言不发，浑身颤抖得筛糠一般。但是戴胜爸爸把他钳得那么紧，他想逃也逃不掉。
　　“孩子不会叫就不叫吧，反正他也不会叫妈妈。”戴胜妈妈把收获的苞米挂在门前的桑树枝上，回头说了一句。又把头扭回去继续晒苞米。
　　“嘿，就这么个小东西，我还不信了。今天非给我叫出来不可！”戴胜爸爸眼里浮出血丝，仍然控制住小戴胜，并前后掼了起来。
　　小戴胜被推搡得七荤八素的，加上害怕，根本不能发出语言。他无力地张了张嘴，但是没有声音。周遭渐渐晕染开来，不真切的呈现在他的眼前。
　　“哭什么，还有脸哭！个不中用的东西，你要当一辈子哑巴吗？”戴胜爸爸耐心告罄，一把将他推倒在地。然后自个儿几步走进屋里把门摔上了。
　　戴胜妈妈见状，把戴胜扶了起来，对着窗户就骂，“嘿，我说你这个孬种。自己没本事，就朝着儿子发火，算个啥？我也是命苦，当初怎么就嫁给你这种人了。”骂完转过身，对着戴胜就是一记耳光，愤恨到：“那是你爸爸，让你叫你叫就行了，这么犟着干什么？难不成真是哑巴？”
　　“你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几斤几两，我不娶你还有谁要你？我跟你说，儿子生来这幅样子，你要负主要责任。”屋里传来回应声。
　　“你还讲不讲道理了。有完没完。这孩子不是你的种咋的。我一个人就生得出来？你有本事怎么不让我生个女儿呢？”戴胜妈妈气不过，推开门冲进屋里。
　　顿时，屋里传出男女激烈的争吵声。只有戴胜一个人还不知所措地在门外站着。他幼小的心灵第一次萌生了一个念头，他想自己来到这个世上是不是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爸爸妈妈不喜欢自己，他们因为自己而吵架。
　　别家孩子五岁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在幼儿园了，戴胜家穷，爸妈就没有送他去。他其实很想去。因为这样就可以逃离这个囚禁他的家庭，不用听父母争吵，也不会被父母迁怒。他羡慕那些小朋友极了。他听到过那些小朋友在经过他家门前时候的只言片语。
　　“幼儿园好好玩呀！”
　　“对呀对呀，有好多好多跟我们一样大的小朋友。”
　　“我喜欢小雨，她长得真可爱。”
　　“我喜欢幼儿园的玩具，有好多我没见过的。”
　　“幼儿园的老师也好好哦，我爸妈会打我骂我，老师不会。她说话声音好好听。”
　　一群小孩儿笑闹着走远了。戴胜就开始想象起他们说的幼儿园。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肯定比家里大吧，不然怎么能装得下那么多小朋友。那里有很多可以玩的东西，小朋友在那里不会被打骂，整天都开开心心的。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吗？我也好想去。可是我去不了。
　　就这么想着想着，小戴胜不禁悲从中来了。他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可以得到的东西，他却不一定可以拥有。他不敢找爸妈哭闹，爸妈不可能会同意自己去幼儿园的，很大可能是招致一顿毒打。
　　六岁那年，小戴胜家发生了一件挺大的事。那一年雨水没来由的特别多，仿佛把几十年的分量累计在一起下了个够。整个世界都笼罩在灰蒙蒙湿漉漉的雨水中，远处的山也好、房屋也好都模糊了轮廓。地面上不夸张的说就没有完全干的时候。那时候柏油路少，有石子铺就不错了，大多数都还是土路。雨水哗啦啦地淋，没一两天就东一处西一处积成了水塘。人走在路上深一脚前一脚都是泥。
　　镇上人心惶惶，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有的人说是龙王发怒，有的人说是河神作祟。不管对于这场大雨的缘由如何猜测，大家无一例外地担忧小镇边上的河水泛滥。
　　这天夜里，一家三口原本都睡着了。忽然天空响起了炸雷，把三人都劈醒了。然后他们看见家里进了水，并且还在缓慢上涨。戴胜爸妈顾不得披上外套，赶忙趿着凉拖鞋抢救家里的物品。能禁得起水泡的暂时不管就扔在家里，只把一些相对贵重的木制品或抱或背或抬抢救出去到镇里集中避难疏散场所。小戴胜帮不上忙，在父母运第一趟物品时，就跟着到了集中避难疏散场所，然后守在自家物品处，旁人好意关心也不搭理。独自在暴雨中瑟瑟发抖。
　　小两口忙活了一整夜也没能把家里的物品抢救完，好歹从床底翻出了一张挺大的薄膜。到避难场所把物品遮住的同时，一家三口也躲在了薄膜下。一时倒是显出温馨的情形。
　　到了第二天，小两口傻眼了。小戴胜脸上显出了不正常的红晕。用手一摸额头，分明是发烧了。两人撇下身旁抢救下来的物品，抱着小戴胜就往卫生院冲。好歹是及时送到，医生检查说没有大碍，挂上水就去看别的病人了。两人商议了一下，戴胜妈妈留在医院照料孩子，戴胜爸爸回家一趟看一下情形。
　　戴胜爸爸惦念自己的庄稼，飞也似的往家奔去。虽然早就猜测到庄稼可能遭殃了，但是当他亲眼看到家里十几亩土地的庄稼全部浸在过膝深的浑浊的大水中时，他还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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