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方之烛很喜欢卫泱送的小鸟，没什么道理，就是发自内心地喜欢，或许他从前就是喜欢的，即便失忆，也不会忘，就像喜欢阳春面。
　　当天的晚饭正是阳春面，卫泱做的，老母鸡做汤，亲手擀的面条柔韧又不失劲道，配上凉拌鸡肉丝和炒白菜，方之烛真的非常喜欢。
　　他自己不懂做饭，但卫泱做饭的心思，他能感觉到。
　　醒来近两个月，卫泱的无微不至一如当初，这样日复一日的心意，方之烛做不到全然的无视。

　　只是，想归想，性格所致，方之烛也做不来什么，但对卫泱的信任，到底是多了几分。
　　于是晚饭时，他主动问卫泱：“小鸟是哪里来的？”

　　这么长时间，方之烛头次表现出亲近之意，卫泱的眼睛立马亮了，笑着解释道：“早上在林子里发现的，大概出来玩，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方之烛抬手摸了摸在一旁玩金鸡独立的鸟：“就叫它‘饭饭’吧。”
　　卫泱正在给方之烛夹菜，闻言顿了一顿，脸上笑容不变：“好啊，你喜欢就好。”

　　饭饭的到来，给方之烛略显清冷的生活增添了几多乐趣。
　　他似乎真的很擅长养鸟，短短几日，饭饭已然成了另一只鸟，蓬松光泽的羽毛、熠熠发光的眼睛和悦耳动听的叫声，除了略显调皮的性子，大体是一只非常讨人喜爱的鸟。
　　也是在这期间，方之烛的每日药量从三顿减为两顿，精神也越来越好。

　　步入腊月的这一日，卫泱告诉他，今天开始，一天只需喝一次药了。
　　方之烛站在院子里，望着不远处的下山路，道：“我要下山一趟。”
　　“嗯？”卫泱走到他身旁，问，“有什么事吗？让我去办，刚下过雪，山下很冷。”
　　自从入冬，他们所住的院落被卫泱的“春暖”法术笼罩，始终温暖如春，方之烛常站在院子里欣赏雪景。
　　方之烛：“不碍事，我去去就回。”
　　卫泱：“那我陪你。”
　　方之烛：“不必，我自己去。”
　　卫泱沉默了一下，最终只是叮嘱一句：“那你早点回来，我在家等你。”

　　翌日，天地还是一片灰暗时，方之烛就吃完早饭，准备下山。
　　卫泱似乎有些担心：“注意身体。”
　　方之烛：“不会有事。”
　　披上卫泱递来的蓝色披风，方之烛走到门边，身后传来卫泱的喊声：“之烛。”
　　他回头，和卫泱对视，卫泱说，“早些回家。”

　　很平常的一句叮嘱，但卫泱很郑重，仿佛在宣布什么极其重要的事。
　　方之烛撇开心头淡淡的疑惑，终于点头：“我知道。”

　　门开了又关，带出一阵轻风，卫泱盯着门看了片刻，忽然伸手弄灭了屋顶上用来照明的夜明珠，在鸟笼里打盹的饭饭发出仓皇尖叫。
　　门再次开了又关，鸟叫也随之消失，屋内彻底陷入黑暗和死寂。

　　方之烛是中午时分回来的，距下山不过短短三个时辰，卫泱带着饭饭在院子门口迎接他。
　　进门，看见饭桌上的三菜一汤，方之烛有些惊讶，卫泱发现了，解释说：“你如今身体特殊，不好在外吃东西，回来应该饿了。”
　　方之烛解下披风，没说话，他醒来后一直想喝酒，今日下山后前往酒楼，第一口酒入喉，整个人差点昏厥，当时他就知道不好。
　　原来有这个原因。

　　卫泱似乎挺紧张，解释说：“是我忘了跟你说清楚，对不起。”
　　他道歉道的太自然，神情也是十分不安，反而让方之烛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于是说：“不是你的问题。”
　　“真的？”卫泱低声，“你不怪我吗？”
　　方之烛摇头，见卫泱似乎不太信，只得回道：“我没事，确实不是你的错，你想多了。”这么长时间，卫泱尽心尽力照顾他，这事无论如何不能怪到他头上。
　　卫泱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

　　两人一起用膳，卫泱问起方之烛下山的行程，方之烛说只是在山里待久了，想下山走走，并主动聊了去的地方看的东西。
　　正好饭到末尾，方之烛忽然转移话题，道：“过完年，我会下山。”
　　卫泱猛一下抬头，难以置信：“你要走？”
　　“我一直想不起从前的事。”方之烛慢慢说出自己的打算，“我不想这样下去。”

　　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过往经历，除了自己的名字、见过一次的父亲，以及眼前的卫泱，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几乎等同于无。
　　好的、坏的，美的、丑的，开心的、难过的，都是人生的组成部分。
　　他什么都没有。
　　如今的生活看似完美，可他只是一个空白的躯壳。
　　这是方之烛绝对不能接受的。

　　今天下山，行走在人群中，感受着市井独有的气息，他下定了决心。
　　这样的事，于情于理，都该跟卫泱说一声。
　　于是他说了。

　　卫泱听完，久久没开口，直到方之烛起身收拾碗筷，他才缓缓开口，道：“你还是不相信我们成过亲，是吗？”
　　方之烛顿住，没有分毫记忆，如何真的相信？
　　卫泱抬起头，由下而上望着他：“你要走，可以，带我一起去。”
　　方之烛微怔：“你……”
　　“我们成亲的时候发过誓，一辈子不能分开。”卫泱盯着他的眼睛，语气轻柔，却不容置疑，“我跟你一起走。”

　　这些日子的相处，卫泱大部分时候都是笑着的、温柔的，偶尔方之烛不想喝药，他还会露出楚楚可怜的神情，像极了饭饭撒娇时的模样。
　　这是第一次，显露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若换作旁人，方之烛大可置之不理，但对卫泱，他委实硬不下心肠，在他“新生”的这段日子里，卫泱对他无微不至到了极点，更为重要的，他是唯一和从前的方之烛有所关联的存在。
　　卫泱存在，证明从前那个方之烛是真正活着。
　　方之烛最终点了头。

　　剩下的日子，方之烛没再离开小屋，日子再次恢复到平淡如水。
　　可因为有了憧憬和期盼，方之烛明显焦灼许多，除了吃饭睡觉陪饭饭，其余时间都站在山头往外眺望。
　　他性格沉稳，并未表现过度情绪，但谁都知道他在等待。
　　他很着急。

　　雪下了停，停了下，山头始终被包围在一片皑皑白色中。
　　终于在除夕这天，雪彻底停了，久违的阳光刺破云层，朝大地洒下金光。

　　卫泱收了“春暖”之术，小屋沐浴在阳光下，散发着温暖的色泽。
　　他笑着说：“老天知道要过年了。”
　　方之烛仰脸，被太阳照的眯眼，他的心情，随着下山日子的临近，一日胜过一日的明媚，终于在除夕这天，迎来了阳光灿烂。
　　或许，这是一种极佳的暗示。

　　说是过年，但对居于山间的两人来说，也不过是年夜饭吃的稍微丰富一些，卫泱比较有心，还额外给饭饭准备了一份吃食。
　　饭饭却表现的很奇怪，吃的过程中几次停下来，先看一眼卫泱，再看方之烛，直到方之烛抬手喂，它才会继续吃。
　　方之烛奇道：“你怎么了？”
　　饭饭当然不会回答，继续一来一回，累得慌。
　　卫泱在旁解释说：“可能知道要离开生它养它的地方，舍不得。”
　　说这话时，饭饭恰好看他，卫泱冲它露出一点笑意，饭饭旋即叽呱一声尖叫，扇着翅膀扑腾进方之烛怀里。
　　卫泱：“看吧，说到要走，它真的舍不得。”
　　方之烛摸了摸小鸟光滑的背毛，也微笑起来。

　　除夕夜就这么过去，新的一年开始的第一天，二人一鸟下山，开始全新的生活。
　　方之烛早就计划好，不御剑、不用法术，只靠两条腿和两匹马，从这里一路前往燕州，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更为重要的是，看能否找回些许从前的记忆。
　　饭饭已经长的挺大，跟在身边太过显眼，卫泱做法将它变成了小鸡一般大小，方便赶路。

　　第一站便是山脚下的州府，因着过年，买卖十分兴旺，空气中满是鞭炮的硝|烟味和食物香气，穿梭期间，整个人仿佛也跟着欢快起来。
　　到一间面馆前，方之烛站定：“住一晚再走。”他现在可以少少吃一些外面的食物。
　　卫泱看到面馆墙上挂着的“阳春面”三个字，点头：“好。”

　　找了客栈入住，吃了阳春面，已到午后，用过午饭的人们步出家门，商家自然也不放过这大好的赚钱时机，纷纷大显神通各出奇招，有猜谜语得奖品的，下棋比赛的，厨艺比试的，街道很快变得拥挤。
　　方之烛挺喜欢这种热闹，但着实挤不过那么多人，四下看了看，发现一条人少的小路，和卫泱走过去。

　　卫泱双手背在身后，看上去相当悠闲：“据说晚上会有烟火大会，很好看，你喜欢吗？”
　　方之烛颔首。
　　“这里的豆沙包很有名，明天早上买几个带着。”卫泱笑眯眯，“我们从这里，路过江南，一路经过青州、岳州，能欣赏一年四季的风光，下一个除夕前，就能到燕州了。”
　　方之烛不置可否：“可以。”
　　卫泱笑意更深：“一开始我担心你身体扛不住，但现在看你这么开心，我应该早点陪你下山的。”

　　方之烛看他，卫泱总是习惯将所有错误揽到自己身上，哪怕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且他觉得，卫泱似乎并不是那种会无缘无故自卑的人。
　　若说是因为情深所致，方之烛又不全然相信。
　　很奇怪的感觉，细想，却理不出什么头绪。

　　卫泱感知到他的注视，偏过脑袋：“之烛，你……”
　　“方之烛！”
　　一声喊叫突兀插入，一个男子从侧方跑来，“真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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