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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弈
1.
我进宫这年,朝中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是长思已满十五岁,是通人事的年纪了,珺芜首肯了为长思大选以充实后宫;其二是工部侍郎携尚书夫人的血书上奏弹劾尚书贪腐,在三年前修坝治理南方水患时中饱私囊,在别院私藏美姬若干,纹银万两,上请细细彻查近年公账。
两件事都令我头疼不已,我方晓得珺芜这些年来的不易。
先说这第一件事。
我细细梳理每一位待选妃子的身世背景已有月余,却在长思嗫嚅着问我该怎么选时突然心软,我摸了摸长思的脑袋,说选你心中欢喜的就好。
长思别过头去说,“那我一个都不想选。本都是些像鸟儿快活自由的姐姐妹妹们,何苦被囚禁在这深宫里。”
我装作听不懂他的意有所指,笑着逗他说,那你就不怕你藏在我这儿的荷包被送了别人去。
原本长思大了,偶尔会有些宫女私相授受,长思向来不以为意,唯独有一只宝贝的紧,又怕被珺芜发现,不敢随身带着又不敢放在屋里,竟是托我藏在了我这里。
长思先是涨红了脸,后又支支吾吾了半天,问,是文光宫中的小宫女,可不可以。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当然极好。心中一闪而过的忧虑也旋即被长思如释重负的笑靥融化了。
我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儿,给阿姑展开讲讲。
长思本是生性贪玩的小男孩,偶尔羡慕那人间百姓的热闹,会乔装溜出宫中玩,珺芜心里跟明镜一样,也不阻拦,便任由长思在民间胡闹,心大得很。去年某个雪夜,长思馋了西街巷头的烤红薯,定要亲自去吃热乎乎新出炉的,在红薯摊边遇到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姑娘摩挲着手中的三文钱,怯生生地问卖红薯的大叔可不可以只买半个烤红薯。大叔面露难色,道剩下半个确实没办法卖。小姑娘又求情说家中父亲重病,想在生前尽最后一点孝心,让父亲至少别饿着上路,可不可以先赊一点账。大叔叹了口气说不是他不通情达理,可是谁家的日子又过得容易呢,若人人如此,他还怎么做生意。
风吹起纷扬的白雪落在小姑娘长长弯弯的睫毛上,轻盈的花瓣仿佛瞬间压垮了这个雪夜里无助的女孩。
长思见状忙上前道愿意和小姑娘一起买一个红薯,补足三文钱拿到一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一掰两块,和女孩一人一半。
我听到这儿撇了撇嘴,埋怨长思太过抠搜,便是整车买下送给她又何妨。
长思反驳说那便成了施舍,我对她本是敬重,而绝非怜悯。
我一时被击中,讪讪岔开话题问那半个红薯够你吃么。
长思说那当然不够,我从小到大吃过的,最香甜的东西,就是那半个烤红薯了。
我后来为此专门去请教珺芜,问她男孩子都是那样要面子的么,我幼时送黎子信那许多栗子糕,他会不会觉得我在施舍他而很伤自尊。
珺芜沉吟一阵说,怪不得黎子信最近要搞我,原来祸患源头在你这儿,此罪怕是当诛。
我一愣,撇下一句长思说从小到大吃过你做的饭都不如西街头六文钱一个的烤红薯,便撒丫子跑了。这是后话。
长思后来“顺路”载小姑娘回家,凄风苦雪的寒夜里,姑娘的父亲终是没能等到那半个红薯。女孩在长思的帮助下将红薯与父亲一同葬在郊野,没有人哭,也没有人说一句话。
长思恐女孩一人无生计依靠,踌躇道,翻过月去皇宫会新选一批宫女,或可入宫谋些生计。
女孩谢过,只是说她四肢健全,会识字会绣活会烹饪,日子就算贫苦些,也断不愿去皇宫那种污糟的地方。
长思语塞,欲要辩解,又觉无从辩解。但可巧的是,隔年秋天,长思竟在御花园又见到了女孩,原来女孩几经波折,最终还是进了宫,被黎子信的生母锦妃选中,进了文光宫做了宫女。女孩彼时以为长思不过宫中侍卫,待长思不如别的宫女恭敬顺遂,便令长思觉得特别,加之雪夜旧识,一来二去二人便渐生情愫,待我知晓时,长思已经丢了魂了。
2.
我自幼与珺芜厮混在后宫中,在宫中是非的浸染下长大,长思还没长的心眼,我却不知长了多少个,于是翌日,我挑拣了几样模样极好的朱钗,前往文光宫登门拜访。
文光宫偏远僻静,锦姨又生来好性子,欢喜我们为宫中添些热闹,我们儿时常常一同在文光宫中爬墙揭瓦好不快活,是以幼时同锦姨很是相熟。
我朝旧例,皇帝薨时需位阶低的妃子们殉葬,黎子舒即位时废除了此例,只是遣散了前朝诸妃,或居家颐养天年,或入庵为先皇祈福念经。或许是因黎子舒宠珺芜宠得紧,又或许是因珺芜脾气暴躁,黎子舒在位时也仅象征性地纳了一两个妃子,是以我们的后宫实在是萧条的紧,东西十二宫,住着活人的屈指可数,文光宫便是其中一座。
锦姨生于宫中长于宫中,是以在黎子舒遣散前朝妃子时凭借黎子信生母的身份求了个恩典,便留在了宫中。
又或许并非是恩典。黎子信被发往封地,黎子舒心中或许想是以其母在皇城中作为质子也未可知。
因了此事,我与珺芜心中愧疚,平日不甚敢于文光宫中走动,所以此番造访,也委实是吓了锦姨一跳。
“可是阿信有什么事?”
锦姨如此问,令我心中愧疚又添几分,忙表明来意令她宽心,说只是来为长思讨个媳妇儿。
锦姨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笑的很是意味深长,恍惚间把我拉进了多年前,那时候她看着我和黎子信,也是这样地笑。只是时过境迁,而今黎子信一个人孤驻玉门关,我竟成了他的侄媳,想来也很是好笑。
不过锦姨却仿若没变过,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静温柔,亲切地拉着我说一定要留下用晚膳,让我去找长思欢喜的宫女若岩玩,她亲自去给我做我最爱吃的四喜丸子和翡翠虾仁汤。
我见到若岩的时候,她正在给庭院里的海棠花浇水,海棠花叠萼重跗的妩媚瞬间难敌少女明眸皓齿的清纯,我不由得暗叹,这谁能顶得住。
若岩垂头福身说见过娘娘。
我笑眯眯的说诶呀小姑娘别客气,来日就该是我给你行礼啦。
若岩很是慌张,忙不迭地跪下说娘娘言重了,奴婢该死。
我看她很是受惊的样子,却也不知道怎么安抚她,想着趁着位份还高的时候端一端娘娘的架子也不错,于是我说我只是来问你几件事情,你若照实答了,便没有什么地方该死。
我问她双亲何在。
若岩说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父亲原系民间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后身染恶疾也去了。
我问她缘何进宫。
若岩说父亲病逝后原想自行谋个生计,因略识得些字,于是做了一段时间代笔先生,后听闻宫中在民间遴选宫女,于是便进宫了。
我说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若岩说,因为不甘心。宫中教习有道、晋升有途,或可擢为女官,或将来有一日能如娘娘一般侍奉太后娘娘笔墨也未可知。
我在成为贵妃前确实在珺芜左右以女官居,于是我眯眯眼笑了,说很好。
我是真的觉得很好,我喜欢有韧劲有野心的女孩,好一个不甘心。
但饶是我和长思都很喜欢若岩,出身低微的宫女终究难令朝臣信服,是以若岩终只得才人的封号,在同批入宫的妃子里,位份最低。
长思若知晓多年以后史书翻过这些年他与若岩度过的岁月,只寥寥一笔“祎才人,媚而惑主,乱朝政”,会不会也有后悔过。
3.
黎子舒循前朝旧例,中央直领六部,吏户礼兵刑工,分管人事调动、财务税赋、五礼科举、兵马军令、刑罚政令与工程水利,此外设监查院,纠察中央与地方诸官员,设议事阁,大阁老三人辖阁老十数人,辅助皇帝处理政务与进行决策。至长思继位时,依旧如此。
而今且说这工部尚书的贪腐水利工程款一事,有其结发的妻子作为人证,有从其府邸抄出的私账与雪花白银作为物证,又有监察司对地方官员的调查口述以为佐证,逻辑通畅证据充实,实是无可非议的一桩铁案。此事委实是令珺芜震怒,其怒一在于朝臣在她眼皮子底下贪腐,二则在于这件事事发的正是时候——工部尚书之女进宫封妃的次日,昭妃的母亲就手持血书跪在了刑部堂前。
长思大选后被挑进宫的七七八八个女孩里,属昭妃作为工部尚书的嫡亲女儿与瑾妃同时作为户部尚书的侄女与议事阁大阁老的外孙女身世显贵,有一争后位的实力。而刑部与监查院彻查工部尚书贪腐雷厉风行,两月后,珺芜朱批玺印,褫夺尚书职位,财产尽数充公,昭妃降为婕妤,这空悬的后位,便也似是尘埃落定了。
那瑾妃是个心思单纯的坦率姑娘,平日里总是高傲跋扈的紧,这下越发春风得意了。
这不,今晨来我的含光宫请安便又来迟了。
“真真是对不住姐姐,因昨日陪皇上陪得迟了,加之臣妾到底年幼贪睡些,不过是想蒙眼稍眯一会儿,谁料又睡沉了,这身边的宫女竟也不催促着些,或许左右得到了姐姐的年纪,才能没那么嗜睡吧。”
这话里的讥讽夹杂在步摇窸窸窣窣的清脆响声里,令我觉得很是有趣,我转念一想也对,我年长她们接近一轮,年纪大了觉少的紧,但小姑娘们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得多睡会儿,也忧心道“妹妹说的是,我左右不过是这宫中冷清的紧,想每天同妹妹们说说话,妹妹们若觉得早起不便,不如我们以后便晚膳过后来请晚安罢。只是若要请晚安,我怕是再也见不到祎才人了。”
长思专宠祎才人,明眼人都知道。
这宠爱并不是赏赐了多少奇珍异宝,封了多高的位份头衔,只是每日晚膳定要去祎才人处,只是所有的心事都愿意同她讲。我和珺芜曾劝他委实也应照顾些别的妹妹的情绪,于是长思晃悠一圈和妹妹们推推牌九唠唠嗑,便又宿在了祎才人处。而瑾妃口中说的陪皇上,也不过是长思例行公事地去打个照面。
我看着瑾妃恨恨的瞥了祎才人一眼,方知自己失言,本不过是想打个趣儿,却不料无意间竟祸水东引,这小姑娘们的心思也忒脆弱敏感,委实令我头疼得紧。
“咯咯咯,祎姐姐,昨天皇上又同你讲了什么新鲜事儿吖?”
“诶,上次说那个胡子都白了的吏部侍郎竟要求娶一个二八岁的姐姐,最后成真了没有?”
“皇上说那思羽坊里,委实有些可口的茶叶,祎妹妹何时给我们求来?”
“皇上竟去逛思羽坊?!我前段日子告病,竟错过了这么些消息?祎姐姐竟也不管着些?”
这小姑娘们伶牙俐齿七嘴八舌的,倒是消解了我的尴尬。
“谁要听这些啦,祎姐姐,昨天夜里皇上表现好不好呀?”
我闻言一个杏核扔过去,真是反了天了。
诚然这诸妹妹入了宫以后,宫中倒是热闹了许多。妹妹们左右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青春娇艳明媚的好时候,委实是给这个后宫增添了很多光彩。
比如淳嫔放风筝的时候没看清路,撞树上磕青了额角,刚跑来我跟前让我涂膏药,齐美人就哇哇哭着来告状说婉昭仪弄坏了她的鲁班鹊,鹊鹊现在折了翅膀飞不起来了,我一边哄着齐美人一边给淳嫔上药一边罚婉昭仪帮我剥蚕豆,又闻宫女咋咋呼呼地高声喊我说娘娘娘娘苓修仪来葵水啦!
就这样,我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拉扯七八个姑娘,珺芜委实给我找了个好差事。
但仍有比这更头疼的事。
瑾丫头总爱顶嘴与找茬,今天嫌饭菜咸啦就生气绝食,明天因我不准她爬上御花园的大槐树摘槐花就哭唧唧的嚷着说要告御状。
这不,是日又因为和淳嫔玩耍时不小心给新做的石榴罗裙烧了一个大窟窿,定要让我提前支些月钱供她重新再做一套,被我驳回去以后就开始在宫里砸东西。
我一开始总是觉得有些忧心,因为觉得瑾妃似是有些针对我,却不晓得是不是我忒敏感了些,看淳嫔平日与瑾妃还算交好,便去请教,淳嫔说瑾丫头当然是故意的,她的敌人名单里,祎才人排第一,我排第二。
于是我恍然大悟,瑾妃在妻妾成群的大宅院里长大,入宫即被家人寄予厚望,可能再加上话本子看多了,跃跃欲试为自己脑补一出宫斗大戏一点都不足为奇。只是我不能和她讲述我和长思的关系,和珺芜的交易,亦不能和她讲说我地位再尊崇也永远不会登及后位令她宽心,所以在她拿到想要的地位之前,我或许只能永远当她的假想敌了罢。
但祎才人在名单上排第一委实让我思量了一下,任谁都知晓除非天下士大夫死绝,否则祎才人永远不可能凤袍加身。
瑾丫头,她心里竟是欢喜长思的么。
我心里的疑问不久就得到了解答。
长思有日骑马时不知怎地失足摔了下来,伤到了腿,伤倒是小伤,太医为他正了骨,休养百日便可痊愈,只是却吃痛得紧,虽长思不曾吭声,可我们每每探望时,总见他额头汗珠滚落,眉目尽是痛楚。
珺芜向来是个狠心的母亲,只是笑眯眯地跟长思说无妨,吃得苦中苦,才配享日后的荣华呢。
瑾妃却着急的不得了,也顾不得和母家私交的禁忌,央娘家送了西域上好的止疼膏来,那膏药本是瑾妃母家前朝时出使西域,受西域王的赏赐,价值千金,宫中尚且不得,瑾妃尽数寻了给长思来,却又因长思只许祎才人随侍,进不得殿中去,只好急切切地交给祎才人带进去。
瑾妃向来是个倨傲的姑娘,谁都看不入眼,平素也尤其不喜祎才人,总是冷言冷语相对,此番却是第一次在这宫中低下了头,客客气气地好言嘱托祎才人“这膏药还烦请姐姐带给皇上,请姐姐一定要看顾好圣上啊。”倒是令祎才人有些愕然。
是夜,我也因长思的事情烦躁,在宫中踱步散心至佛堂时,却听瑾妃跪在里面虔诚祈祷,“若神明怜信女此心昭昭,求以妾身分担郎君的苦痛烦忧,使郎君长乐安康。”
瑾妃没有着平日最爱的绫罗,而今一袭素衣跪在佛前,背影孱弱而坚定,令我忽而想起多年以前宫中邀朝中重臣前来春日家宴,宴酣处我发现长思不见了,去寻他时发现他正与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正双双坐在御花园的池边濯足看月亮。
那小女孩的轮廓在我的回忆里渐渐清晰起来,池塘边的月光与佛堂前的烛光照在一处,落在堂前女子不施粉黛的苍白面颊上,令我有些动容,于是我不自觉的柔声唤她,“我们回去吧,夜里凉,莫要伤着身体。”
就像我多年以前在御花园唤她时一样。
4.
这些年拉扯这些刚入宫的小丫头委实不易,总令我焦头烂额,但却也偶尔有些好光景。
婉昭仪是心灵手巧的姑娘,入夏时便为宫中诸嫔妃一人绣了一个团扇,供大家扑蝴蝶玩。
祎才人与瑾妃虽不对付,却都很是有些才情,开始只是二人互相斗诗奚落,后来惹得旁人尽皆加入,竟在宫中结起了诗社,饮酒赏花作诗写文,好不快活。
淳嫔与昭婕妤同住一宫,看她因家族中落之时整日郁郁,总爱拉着昭婕妤一齐来我宫中推牌九。
如此这般,时光便一下子过去的很快。
而夏末我生辰时,这七八个小丫头更是忙前忙外地亲手做了一大桌菜肴,负责烧火的苓修仪忙乱间竟烧掉了半根眉毛,在推杯换盏间喜提半眉修仪的称号。
更令我惊喜的是,晚间她们竟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堆焰火来,在我宫中点燃,那时我耳边听着火焰滋滋作响,混着夏日傍晚蝉鸣阵阵与小丫头们的嬉笑怒骂,觉得时光这样好。
“娘娘,听说在焰火绽放的瞬间许愿会很灵的,娘娘快许个生辰愿望吧!”
于是我朗声道出了此际心底最真切的愿望。
我说醉笑陪君三万场,愿我们永远不用诉离殇。
5
含光宫前的第一片银杏叶开始泛黄的时候,我们的后宫拉开了第一场宫斗戏的序幕。
我听闻淳嫔与瑾妃发生了争执,急匆匆地赶到御花园,望着两个扭打成一团互相扯着头发的姑娘,气得眼皮直跳。
“都给我松手。”
“我不松,她松我才松。”
“我才不信她,她松我才松。”
我气急,让宫人们把她们拉开,仗着比她们高出半头,一手提溜一个,把她们扔进含光宫跪着。
“蛮荒之地的野丫头,果然没有规矩。”瑾妃啐道。
“自是比不得您尚书府里的小姐,得不到稀罕物件任谁都不许要。”淳嫔也不甘示弱。
我反手一人一个脑瓜崩,喝道都给我住嘴。
我第一次在宫中发火,却也是唬住了两个小丫头。
我印象里二人刚入宫时还算交好,常在一处斗蛐蛐,却不晓得为何今日厮打在一处。细问原由,却原来是长思日前因在淳嫔处吃到了可口的点心,赏了淳嫔一对翠色欲滴的翡翠夜光杯,帝王心悦时赏些奇珍异宝本是常事,只这淳嫔原系西北凉州都护府上的小姐,夜光杯是其家乡的特产,而今淳嫔离家千里,家乡的物什委实抚慰到了淳嫔,可见长思表面上的随手赐赏实则用了心思。
瑾妃听闻后很是生气,一方面又羡又妒,一方面觉得受到了背叛,定要去淳嫔宫中一看究竟,不料竟失手打碎了一只,偏生瑾丫头倨傲刁蛮的紧,只道不过是个杯子,府里多的是,回头赔她几个便是,并不以为意,而那淳嫔在戈壁边塞的马背上长大,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便回嘴了几句。瑾妃哪里被人顶撞过,如何受得这种气,便叫下人动手要好好教训淳嫔一番,淳嫔说她二人的事与旁人不相干,要打架就自己来,于是二人竟厮打在一处。一旁的宫人们又惊又怕,只得忙不迭的寻了我来。
我说你二人且闭门思过三日,念在瑾妃摔了夜光杯系无心之过,且罚你给淳嫔重新用黏土捏制两只,我会派宫女盯着,须得亲手制作直到烧制完好为止,黏土原料与送去官窑烧制的银两便从你的月钱里扣吧。
这两个丫头打架虽离谱,却本是一件小事,只是长思赏赐淳嫔是在淳嫔宫中私下的事,本月内务的进出账目还未上报,我尚且不知,瑾妃是如何得知的,总令我心中忧虑。若说祎才人独受恩宠,瑾妃盯着些也不足为奇,可这淳嫔平日既不怎么被召见又向来与瑾妃无甚瓜葛,她宫中之事竟是如何即刻就传到了瑾妃耳朵里。
我一想便是心惊,若这后宫中竟是遍布眼线,那我可得重新管管瑾妃这丫头了。
于是两三日后我与长思例行去珺芜宫中商讨政事,我便试探地问长思,他赠与淳嫔那夜光杯通体晶莹,价值连城,你竟是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么。
长思说姑姑也知月后凉州都护依旧例要进京述职,需淳嫔向母家说些该说的话。
我说那也是奇了,赏赐我都不知,瑾妃是如何得知的。
长思挑挑眉,说或许是我近日时常去淳嫔宫里惯了,每每见瑾妃时总忍不住念叨淳嫔的活泼可人,使她有些疑心吧。
我看到珺芜眼中闪烁起了奇异的光芒。
淳嫔离家千里总令凉州都护忧心,而瑾妃则是户部尚书家族里唯一的女孩,故而深得尚书疼爱。长思如此这般,便是要利用两个小女孩的单纯情谊,离间这两方势力了。
果然,长思又补充道“后宫需和气,但也不能太和气。”
长思这话令我竟有些怕,我好像许久没有同长思好好交谈过,以至于今日才恍然发觉,长思已经长得这样大了。
珺芜看着长思的伎俩显得很是高兴,说如此,她也放心去南方逛逛了。
我问珺芜终于还是和那些大臣妥协,要撤去垂帘了么。
珺芜说长思近来成长得很快,在前朝确实能撑一撑,后宫有我们言言打理,她很是放心。
当时我仍为这番信任感动的红了眼眶,只不过珺芜撤去垂帘不再听政,旋即议事阁与刑部重新修律的时候我才发现,珺芜那个鬼丫头精明得很,她和朝中大臣进行了一番博弈,以她还政于王换了议事阁与刑部对律例进行大修的权力。
南下前,珺芜说新律颁召之日,就是她回京之时。
6.
珺芜走后,我时常觉得很难过。
我自己并不知晓我打理后宫,是否能令人安心。
果如长思所料,凉州都护来京时携了夫人请见淳嫔,于是我从长思当日畅饮三大壶的快活中知晓淳嫔同母家讲了很多长思的好话,多到不像是一个后妃对君上可能的溢美,而是一个豆蔻少女对心中欢喜的男子的相护。
我竟不知晓长思还有这等俘获少女芳心的本事,于是私下里我刮了刮淳嫔小巧的鼻子,奚落她竟被几个翡翠夜光杯就蛊惑了。
淳嫔撇撇嘴说才不是呢。
我奇道,“那你何时开始觉得皇上不是皇上,而是你的夫君。”
淳嫔说,“可能是皇上有日来我宫中尝桂花酒,三巡过后醉卧榻间,我起身欲要去给他拿些解酒汤,他醉眼惺忪间紧紧拉住我说然然,不要走。”
“他说他觉得很孤单。他看起来真的很孤单,冷清清的月光照在他醉意朦胧的丹凤眼里,委屈的像一只小黄猫,可明明身上是全天下最华贵的龙袍不是么,可他披着,就像随时能把他压垮的锁链。”
淳嫔说那时她才猛然发觉,眼前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子,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而这个少年,此时此际念着她的闺名,需要她的陪伴。
我垂下了眼,说有你陪他,皇上心中定是觉得很欢喜。
我没有告诉她长思酒量甚佳,一壶桂花酒尚不足以令他微醺流露真情。
我没有告诉她,翌日长思便携了瑾妃乔装出宫,在热闹的街市前揽着她遥望宫城,许诺会与她在城墙上执手俯瞰江山,受万人礼,护佑她一世平安。
我自私地觉得有些事情不如不知晓。
长思在后宫讨好淳嫔,在前朝也没闲着。
地方都护年度划拨的银钱粮草历来由兵部根据都护的述职协定,长思为难地说正巧边境有些异动,日前已派兵部抽调人手实地查访一番,是以现在的人手委实有些紧,或劳烦都护多驻京几日等月余过后再进行?
我阿爹与议事阁会意,谏言道年中诸事平稳,正是户部的闲时,或有冗余人手可以抽调协助。
长思快乐地决定,那便由户部一同协理吧。
如此,一边招安淳嫔一边离间凉州都护与户部尚书的法子显得很奏效,少了熟稔的人通融,核定划拨的银两便较往年少了三分,而凉州都护满心怨怼地归京月余后,参户部巡管于西北查账时索贿的折子便递了上来。
前朝的动荡也波及后宫,淳嫔与瑾妃在宫中更加势如水火。
我昔日罚瑾妃为淳嫔重新捏制黏土陶杯,不过为了让她有些事情做,可以安分点,当第十七只黏土陶杯送去官窑的时候,终于烧出了没有裂痕的杯子。瑾妃大喜,在杯上朱笔亲绘一只猪头,送进了淳嫔宫中。
淳嫔不以为意,旁批瑾妃闺名,便搁在院中装上牛粪用来插花了。末了又觉得来而不往非礼也,又回赠了瑾妃一只醋缸。
好在她们只顾各自怄气,或偶尔斗斗嘴,倒却也再未打过架,是以并没有惹出太多的乱子,顶破天也不过是我发现淳妃宫中的宫女小红夜访瑾妃,便提点淳嫔换了一波侍候宫女,又找由头打发了瑾妃的教养嬷嬷,因我知凭瑾丫头的小心思,没什么弯弯绕的本领,多半是有人教唆。
这些小打小闹的事情并不令我难过。
我难过的是,她们似乎无法再像刚进宫时那样,吵完架生完气,闻见我宫中酥酪香气前来共食后,便又手拉手去斗蛐蛐了。
我难过的是,我发现我并没有办法阻碍两个女孩日复一日地眼巴巴地盼望着一个只是拿她们当做棋子的男子。
于是我来到祎才人宫中,我觉得她或许能懂得我。这宫中她是唯一知晓长思私下叫我姑姑,也从来不会临幸我的人。
我同她碰了一杯酒,说我总是觉得这宫中聪明的女孩太少,不知道是不是件好事情。
祎才人说各人有各人的世界和缘法。
我问她长思这段时日忙着周旋于淳嫔与瑾妃之间,背弃曾与你的相许诺,你难过不难过。
祎才人说她从来不曾与皇上相许诺。
我急了,说怎么会呢,在那些她为宫女他为“侍卫”的日子里,也曾一起在屋顶看月亮,在四下无人的午夜里荡秋千,在雪地中沿着这宫城的朱瓦红墙走出一寸一寸的欢喜,这些情意都不足以让你们相许诺么。
祎才人叹了口气反问我说,“娘娘,您难道相信高度的权力差下产生的情谊,会是真挚纯粹的么?若我父母健在,家有朝臣,今上还会对我恩宠如斯么?”尚来不及我作答,她又继续道“又或许,确实有少年与我相许诺,我们也曾真真切切地相爱,在那些热烈的情谊作祟下相信过永久,但那个少年是长思,不是皇上。”
我不知为何不能够死心,竟不自主地成为了长思的说客,“可纵是在那把龙椅上,他待你终究是不同。长思应当同你讲过太后娘娘让我打理六宫安稳后宫势力,却又只给我贵妃位的原因,我们都希望,是长思心爱的女子能做他的妻,长思暂且身不由己不能给你那样的许诺,可他已经尽力在护住那位置空悬,我总觉得那是为你。”
“娘娘既来同我诉衷肠,怕也是因为近日觉得心惊罢。淳嫔直率善良,皇上便示她以孤单羸弱以博同情,瑾妃骄矜,皇上便示她以一个能护佑她一世的夫君,我呢,我焉知皇上在我眼前的一心一意是否仍是假面。”
“可他对你并无所图,无需示你以假面。”
祎才人笑了,“他才不是无所图,他谋权又图爱,他打得一手好算盘。”
祎才人又说,娘娘知道么,婉昭仪有孕了。
婉昭仪恐惹是非,胎象稳妥之前不欲任何人知道,是以只有和她同住一宫的祎才人知晓。
我想我明白祎才人为什么笑起来那样苍凉。
朝臣们说皇上需要有一个孩子,于是皇上就有了一个孩子。
孩子的母亲会是谁呢,不能是最受皇上恩宠的瑾妃与淳嫔,二人一人生出皇子,便会失去制衡;不能是长思心尖尖上的祎才人,因为长思的龙椅坐得尚不安稳,凭祎才人的位阶护不住皇长子;不能是母家落罪的昭婕妤,因为皇长子怎么能与罪臣有关联;其余诸妃背后都有朝臣势力牵扯,唯有婉昭仪背后势力清白,位阶不高不低,是孕育皇长子的首选。
我想祎才人说得没错,这宫中的心意与宠爱,都只是权力的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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