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如寒霜

　　我知道皇帝身体孱弱，江锋官至尚书令，又是皇后胞兄，确实大权在握，而江皇后还是皇帝幼子的生母，前景也一片大好，要说这朝廷之中，想要刺杀江锋的，应该大有其人，但方家背后是否有其他势力介入，我却不知道。
　　小白和谢东将死去六人的尸体都埋了，我们在几人的坟前拜上三拜，谢东哭得最凶，我安慰他：“等这件事告一段落，我们再来接他们回临淮。”
　　谢东点点头，他才十五岁，这是他第一次执行任务。
　　小白在一旁愤愤道：“我一定要手刃那群人，为阿叔他们报仇！”
　　我们几个同仇敌忾，嘱咐好谢东留下记号后，便不再向洛都方向行走，转而向东回汝川，希望能与爹爹早日会合。

　　连夜赶路，我们终于在下半夜赶到汝川，准备在城外一家客栈落脚，店小二开门时好生打量了我们四个一番，看我们各个手持武器，又携带一名伤者，心里生了些惧意，唯唯诺诺领着我们去了客房。
　　我们四个要了一间大房，房子朴素，没什么装饰，房里只有两张床，还有一张桌子。我让店小二去帮我们准备些小菜，他便应声而去。谢东关上房门，我快步来到窗边，借着些客楼里的灯光和朦胧的月色，隐约看见窗外不远处是一条河，河水平静缓缓流动，听不见什么水花声，倒是可以感觉到一些河水的寒意，我心想，这便是汝河吧。
　　小白扶着方惟坐下，说道：“我守夜，你们几个都好好休息。”
　　谢东怯怯道：“白大哥，我和你一同守夜。我睡不着。”
　　我拉着谢东坐下，给他倒了有一杯茶，说道：“谢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也不用回避自己的感受，难受就说出来，把剩下的一切交给时间。”
　　我明白谢东的心情，那是第一次遇见杀戮的不安与胆怯。虽然正式出任务前我们经历过无数演练与训练，但那都与真正的杀人场面大不一样，训练中，人不会感到剑刃刺进身体的颤抖，也不会感到与死亡一线之隔的恐惧。
　　小白拿出随身带着的酒囊，说道：“别听谢清逸的，喝些酒就好了。”
　　我骂道：“少拿你那一套对付孩子，一点大哥样子都没有。”
　　小白却说：“这是大哥的人生经验好不好，再说，谢东已经十五岁，也不是孩子了，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整个临淮城的名酒都已经喝遍了。”
　　“你还好意思在这吹嘘，你那烂摊子，还不得爹爹帮你收拾！”
　　谢东咯咯笑出声，说道：“白大哥那些往事，我们倒是听说了很多。嗯……你们放心，我会好好的，只是有些想念阿叔。”
　　谢东从小跟着谢正长大，虽然叫他阿叔，实则亲胜父子，此次谢正牺牲，谢东伤心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这种伤心切忌动摇自身身为杀手的能力，否则，有性命之忧的只能是自己。
　　小白将酒囊递过去，谢东喝了一口，立马呛出声来，说道：“好辣…原来酒这样不好喝…”
　　小白轻笑一声，将酒囊取回，径自喝了起来。
　　我看方惟坐在床上调息，问他感觉伤势如何。
　　他摇摇头，缓缓挣开眼睛，问道：“谢姑娘，你们是如何得知我家中遭难的？”
　　“爹爹告知我们的。”
　　方惟听此一言倒不再发问，我却来了兴趣，问道：“你们为何要刺杀江锋？”
　　方惟看看我，又看看地面，并没有回答。
　　我愣了一下，小白却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江锋在朝中树敌那么多，自是朝中有人要取他性命。你们方家背后，必定是朝廷的势力，只是事已至此，你那主公，是否还能保你？”
　　方惟仍然没有说话，眼睛看向地面，但又仿佛在看更远的地方，眼神中透出一种让人触摸不到的深邃。
　　他虽然没有回答，但我知那人为了自保，不与江锋联合起来追杀他已是不易，又怎会保护他。看小白也不再说话，我们便各自安静调息凝神，片刻后，听方惟说道：“刚才店小二去准备吃的，也有将近一刻钟了。”
　　我立刻警觉起来，挣开眼一看，小白已经手持武器，站立于门边。
　　我顿时也紧张起来，迅速来到窗边，却不见楼外有何动静。
　　已经安静的有些异常了。
　　“对方居然动作这么快，已经赶到了汝川？”我问。
　　方惟说：“看这种作风，多半不是官兵，而是江湖中人。”
　　小白碎了一口，骂道：“想不到江锋的江湖走狗还如此之多。”
　　谢东走到门边去，与小白各守住一边，方惟则来到窗边，观察窗外动静。
　　我问：“现在敌也不动，我们该如何是好？”
　　方惟说道：“现在敌暗我明，也不知敌方人数，只有隐匿了自己，才能得一丝转机。”
　　“如何隐匿？”
　　方惟没有说话，只是翻身往窗外一跃，手肘撑住了窗沿，又一个转身，身影朝上一跃，消失在视野里，我想阻止他也来不及，便也跟了上去。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小白连忙往门缝中看去，说道：“是店小二。”紧接着又喊道：“清妹，快跑！”
　　我已用力转身翻去屋顶，还来不及反应小白遇到的情况，眼睛一撇，只看见霎时间房门被击开，店小二一脸铁青之色，骤然倒下，小白与谢东被掌力波及，也往两边去躲避，下一弹指，我便已站到了屋顶之上。
　　“小白！”我大喊一声，手却被一人握住，他拉着我跑，感觉力道十足，我竟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那人正是方惟，我看见月色之下他侧脸的坚毅，而他眸子里的光竟比月色更冷。转瞬间，我们已到了客栈屋顶边缘，而正是此时，我刚才所立的那片屋顶竟轰然倒塌。
　　我回头看着那一片坍塌下去的屋顶，心像突然被人捏紧了一般一阵骤疼。
　　方惟却好似不为所动，他面色清冷如冰霜，纵身一跃，飞下屋顶，向雄鹰捕猎一般，带我迅速而准确的进入到一间二楼的客房之中。
　　我心有不甘，刚想出声，却见方惟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便不再说话。
　　这间屋子里并无人居住，没有点灯，只有窗外凄冷的月光射入，显得寂寞冰凉。我与方惟往屋子里走去，暂时藏在窗边的衣柜转角。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位置，既能隐藏自己，又便于逃离。
　　周围逐渐响起人声，开始嘈杂起来，有人大喊道：“外面给我守好了，屋子里一间一间搜！”
　　我平复了心情，与方惟藏在衣柜边，我突然明白方惟的意思。虽然我们被人发现只是时间问题，但若我们也躲在暗中，来个出其不意，应该也能先杀对方两三个人，再隐藏起来与他们继续周旋。
　　心念至此，手中的剑已准备出鞘。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短兵相接的碰撞声，混杂人群的嘶喊声，这些声音声声入耳，振聋发聩，一扫方才的寂静，客栈俨然变成了一个厮杀的战场。
　　情况似乎变得复杂了，这样大规模的战斗声显然是因为有一支新的队伍加入了战斗，是为争功，还是我们的援兵？
　　我心里好奇，期待爹爹的援兵到了才好，窗外却出现了火光，火光迅速变得猛烈起来，一定是客栈的某处烧着了，莫非这些人想以此逼我们现身吗，小白究竟如何了？
　　“他们似乎在谈判。”方惟看着窗外说道。
　　听此一言，我也往窗边凑了凑，看到几个士兵装扮的人，为首的那人骑在马上，似乎在说什么，但树枝和树叶挡住了另一方的面孔，我只能推断现在有两伙势力，并且在谈判。心中又想到小白，不知他是生是死，是否落入这些人手中。
　　倏地，士兵们转身撤走了，火光弱了下去，另一边的人也没了动静，整个客栈又仿佛回归之前的宁静。
　　我心中还在纳闷，方惟突然出声：“谢姑娘，你在这等等，我先下去看看。”说完便纵身跃出窗户，飞身来到树干之上，顷刻间又到了地上。
　　我马上跟上了他。
　　回到客栈大堂，这里情况惨不忍睹，不仅尸体满地，木桩和栅栏也全都被破坏了，一副破败之象，个别地方火焰还在燃烧，散发出腐败与烧焦的味道，难闻刺鼻。死者有几个拿刀的黑衣人，也有些士兵，但大多数都是住户与店家，有好几个都是死于掌力，难道他们都是遭我们连累吗，我有点于心不忍。但令我庆幸的是我没有找到小白和谢东的尸体，这是否说明他们还活着？
　　我抬头正对上方惟的目光，他朝我点点头，似乎在印证我的想法：
　　“谢姑娘，这士兵是军队装扮。”
　　我也注意到了，方惟的意思是，这些并不是洛都府派出的官兵，而是我大周的军士。这些军士不知从何而来，与黑衣人达成了某种共识，停止了争斗。
　　“我要回洛都。”方惟说道，他不只是在跟我说话，更像是要与我道别。
　　“我和你一起。”我说道，既然事情由洛都而起，那若是小白还活着，洛都很有可能会有线索。
　　方惟没有回答，他只是拿着把铁铲，走出客栈，然后在树下动土。他腿上还有伤，但动作却十分流畅，挖好一个坑后，便进门将一具尸体抱走放入坑里，再埋上土。他在让这些死者入土为安。
　　我很吃惊，在我的概念里，我们只在条件允许时埋葬因为任务丧生的同伴，我似乎没有在乎过，那些因为我们的任务而被我们杀死的人的生命，他们的亲人的生命，又或者，是纯粹无辜的人的生命。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冷漠。
　　而他，白天时我见是如此杀气腾腾的他，如今，却在为这些生命真情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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