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心

　　（五）
　　作为在全国叫得上名号的科技公司，顺利拿下邻市的重点项目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难的是此刻，隋嘉面前的两个男人。
　　“顾总，我认为这样的方案过于保守。请您再慎重考虑一下我们公司最新的技术。”正在说话的人是邻市政府指定的本地合作公司的负责人。
　　顾童丝毫不为所动，坚持道:“我非常看好贵公司的新技术，只是这项技术的安全性和稳定性还有待进一步验证。我希望项目的根基是稳固扎实的，能够保证项目的稳定发展。当然，新技术在充分验证可行性之后，也不是不能再谈。但这不是目前的首选项，希望您能理解。”
　　“顾总，所有的新技术都是在实践中被验证的，你都不给它机会，它的安全可靠又怎么能被证实呢？”对方也笑眯眯的，坚持着自己的观点。
　　……

　　几番僵持，仍然没有就基础框架达成一致。
　　对方负责人率先停止争论，尽地主之谊，邀请顾童一行前往饭店用餐。
　　离开会议室，大家好像都放松了，刚刚还争锋相对的气氛和谐了不少。只有隋嘉不敢松懈，陪着小心，她总觉得顾童和对方负责人之间有种暗流涌动的剑拔弩张。
　　“顾童，我们多少年没见了？”对方负责人笑吟吟地端起酒杯，“来，我敬你。”
　　顾童捏着杯子，跟他碰了碰:“老同学，好久不见。”
　　几句对话过后，大家终于明白，这是两位大学同学在多年后职场重逢。
　　隋嘉觉得恐怕不只这么简单温馨，否则不会会议拉扯了一天，项目沟通还毫无进展。
　　她碰了下魏关，示意他看手机。
　　“他俩有过结？”
　　“你怎么知道！”魏关惊讶。
　　看来，她的直觉是对的。
　　魏关的科普信息很快发了过来:同班同学，师兄当年在院里一直稳居第一，不论学习成绩、
　　科研能力，对方都被压一头，气不顺。所以对方本科毕业后直接考了邻市某大学的研究生，虽说学校不如遥大，好歹摆脱了“千年老二”的名号。
　　隋嘉抿住嘴角，成功憋笑。
　　却在下一秒听到对方向下属说道:“你们不知道，顾总当年在学校那可是风云人物，多少学弟学妹的偶像啊！”
　　顾童笑，不说话。
　　“你们去遥大随便打听打听，我们院现在还流传着他的传说呢！”见大家都颇有兴趣，对方看着顾童，似笑非笑，“不过，我后来听说你谈了个女朋友，是我们学校的小师妹？现在怎么样了？”
　　顾童捏着筷子笑了笑:“现在挺好的。”
　　隋嘉浑身一僵，朝他看去。
　　她很想问问他“什么叫挺好的？是谁给了他‘挺好’的错觉？”
　　可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夹菜吃。
　　“哦？爱情长跑？那倒是很难得。”对方显然很惊讶，露出八卦之心，“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呀？”
　　“快了。”
　　隋嘉再装不下去，所有的镇定都在顾童这两个字中分崩离析。
　　她起身，低声跟魏关说了句“去洗手间”便匆匆离席。
　　顾童将她的所有情绪尽收眼底，突然之间少了一丝刚才的笃定。

　　（六）
　　等隋嘉回到座位时发现，话题已经从顾童身上回到了工作。
　　“顾童，来，走一个。”几杯酒下肚，对方情绪高涨，“我们用你们的技术拉框架，但下面的结构你拉一个分支出来给我用新技术，怎么样？”
　　“老同学，你在给我出难题呀。”顾童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目光轻飘飘地朝魏关一扫。
　　魏关立刻心领神会，站起来敬酒:“师兄，您也知道，核心框架一直是我们公司的龙头技术，这次也全靠它拿下这个项目。如果临时更换，怕只怕上面有意见。”
　　对方握着酒杯没说话，在心里掂量着魏关这几句话的分量。
　　“合作讲求的是双赢，吃独食可不是我们遥大学子的作风，你说是吧？”
　　“既然合作，肯定不存在‘吃独食’的嘛。”魏关打着哈哈。
　　“我看未必。”对方并不买账，看向刚落座的隋嘉，“你说呢，隋秘书？”
　　一直悬而未决的问题好像突然有了突破口，而隋嘉俨然成了这个口子的开关。
　　她施施然起身，从旁取来一个干净的白瓷小碗，盛了一碗老火靓汤端到对方面前。
　　“您看，这汤看起来只装了一罐子，可我们每个人都能分一碗。而且，喝完汤，这肉也不少，大家后面还能分而食之。”她的话不疾不徐，听起来柔和顺耳，“何乐而不为呢，师兄？”
　　“哈哈哈——”对方朗声笑起来，端起汤碗，“隋秘书说的很有道理，就不知道顾总愿不愿意‘后面分而食之’了？”
　　“老同学，我自然乐意之至。”顾童也端起汤碗，跟他一碰。
　　趁热打铁，魏关掏出合同，双方即刻签定。
　　“隋秘书，考虑跳槽吗？工资要求你随便提。”对方的话半真半假，大家都乐呵呵地看着。
　　没等隋嘉开口，顾童一把握住他的手:“老同学，隋秘书跳不了槽。”
　　“顾童，你少唬人。刚刚隋秘书叫我‘师兄’呢，我正想问问，隋秘书不会也是我们遥大的师妹吧？”
　　职场江湖，跟牛鬼蛇神打交道连眼都不眨一下的顾童竟然在此刻手心冒了汗。
　　隋嘉温柔一笑:“我这种小喽啰哪有什么本事呀，不过是跟着顾总和魏助理高攀师兄了。”
　　大家权当一场玩笑，有说有笑地聊起了别的。
　　只有顾童偏过头去，悄悄松了口气。

　　（七）
　　“啪—”
　　酒店走廊的感应灯再次熄灭。
　　一片黑暗中，隋嘉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顾童，有意思吗？”
　　“啪—”感应灯又亮了。
　　眼前是拦住她的人，高高的影子像一张网一样笼住她，让她透不过气来。
　　她仰起头，质问他: “爱情长跑、恩爱有加、婚期将近的戏码，你演够了吗？”
　　“我没有演。”顾童有些无奈，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难道我们不可以破镜重圆吗？”
　　隋嘉刷开了房门，头也没回: “这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重圆的破镜。”
　　可隋嘉心里很清楚，他们曾经圆过。
　　恋爱两年，哪可能日日甜蜜不闹矛盾。那一次，他们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莫名其妙大吵一架，吵到最后，隋嘉伤了心，不再理顾童。
　　原本以为大家都在气头上，过两天就没事的顾童一心扑在导师新拿下的项目上，没日没夜地干活。等来等去没等到他的隋嘉知道他竟然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去做项目，气疯了，直接发了一条消息通知他“分手”。
　　顾童彻底傻了眼，这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
　　最后，是怎么原谅他的呢？
　　隋嘉趴在沙发上，望着窗外的无边江景，翘起了嘴角——
　　“顾童已经连续请我们吃了一周的饭了，你还没原谅他？”
　　“还帮我们寝室做了一周的计算机作业。”
　　“你如果再不原谅他，恐怕计算机院的男生女生都要上我们班来堵你了。”
　　隋嘉对室友们“贫贱马上移、威武立刻屈”的行为表示强烈的鄙视。
　　“生气、惩罚，他都挨过了，也知道错了，你就原谅他吧。”
　　“对呀，你说我们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事儿还没办成，这多不合适啊。”
　　隋嘉从枕头上抬起头来，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她们的鼻子骂:“你们就这点出息？”
　　“我们出不出息没关系，关键是你再不原谅他，楼下的四个哈根达斯就要化成冰淇淋水了。”
　　“哈？”隋嘉气得一骨碌爬起来，﨤拉着鞋子就往楼下冲，边跑边埋怨，“你们怎么不早说！”
　　往事像风一样，从窗户洞灌进来，像是吹在她原本平静无波的江面上，倏忽之间，一整片江水都泛起粼粼波光。

　　那时候，镜子只是被磕掉了小小的一角，两人合力修补便完美无缺。
　　可现在他们面对的是一面被摔得稀巴烂的镜子，该怎么修补？又该去哪里找那些早不知道丢去哪里的碎片呢？

　　（八）
　　车七拐八绕开进一条小巷，停在一户雕梁画栋的宅院前。
　　顾童拉着门环推开了木门，别有洞天的江南院落传出袅袅歌声。
　　隋嘉止住脚步:“评弹？”
　　“随便听听。”
　　顾童领着她在窗边的小几落座，台上的人开始了新的唱段。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吴侬软语混着弦音小调轻轻柔柔送到人面前。
　　“团圆美满今朝醉。”
　　隋嘉觉得调子很熟，应该是评弹名曲。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不对，这词也好像在哪里听过。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满人间……”
　　隋嘉偏头去看顾童，不确定地问:“花好月圆？”
　　顾童颔首，证实了她的猜想。
　　魏关笑意明显，冲他俩竖起大拇指:“师兄还担心你忘了，现在看来，你俩都没忘。”
　　确定关系后的第一次约会，男朋友带着去听学校戏曲社团的评弹演出。这不论搁谁身上也忘不了。
　　隋嘉只是没料到事隔六年，顾童还记得当年那首《花好月圆》。
　　那他方才落座前的那句“随便听听”也就不攻自破了。
　　所有状似巧合、缘分未了的情节都是他的刻意为之，而今这样的费心安排让隋嘉生出怨气来。
　　她一刻也坐不下去，慌忙起身离开。
　　顾童哪里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赶紧跟出去。

　　（九）
　　在通幽的曲径转角，顾童一把拉住她。
　　“生气了？”
　　“你安排的这一出又是为什么？”
　　“为了讨好你。”
　　隋嘉抬起头，红了眼圈:“顾童，你凭什么认为只要你回来，我就会跟你和好？”
　　“你说这世上没有重圆的破镜，即使重圆也有裂痕。所以……”顾童看着隋嘉，目光灼灼，
　　“我重新给你一面圆镜——我重新追你。”
　　“我追你”三个字是一个起点，这个起点在六年前，是上研二的顾童对刚刚走进大学校园的隋嘉说的话，是那个把隋嘉堵在计算机教室后门告白的顾童所有的自信和笃定。
　　然而，他越是笃定，隋嘉越是生气。
　　“顾童，这镜子凭什么你说摔就摔，说圆就圆！”
　　顾童的手滑下去，攥住她的手腕，无奈道:“当初是你摔的……”
　　“你今天是来秋后算账么？顾总。”
　　“不，我来要今后的预算。”顾童噙着笑逗她。
　　隋嘉早失了陪他逗趣的耐心:“顾童，再这样下去就没意思了。”
　　她瞥他一眼，继续道:“我们已经四年没有联系了，我变成什么样子你不知道，你变成了什么样的人我也不清楚，何必守着曾经那么点儿回忆过不去呢？”
　　“隋嘉，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至于我，”顾童离她又近了一步，脚尖抵着脚尖，沉声道，“我对你的心从来没有变过。”
　　隋嘉的心不受控制地一颤。

　　她无法自欺欺人说从没等过他，也无法自欺欺人说从来没有期待过他不变心。不管她如何说服自己，不管她如何自控，到头来，还是在顾童的一句话面前溃不成军。
　　她等到了她曾经在无数个夜里流着泪幻想的话，却平生第一次失去了面对他的勇气。
　　她努力憋住往上涌的泪水，背过身去:“顾童，你只是不甘心罢了。”
　　那她呢？
　　她又何曾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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