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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仙倌初出外勤
冷月西沉,天空尚未破晓,三月寒风仍料峭。
广延庭内,有一佝偻老媪在打扫。
昏暗光线下,依稀可见这老媪身披极厚的花袄,脚穿露趾草鞋。挥着扫把,脚步虚浮。
忽地一阵风吹来,那老媪竟整个人向西倾倒,左摇右晃,仿佛随风而动的布匹。
好一会儿,她才重新稳住身形,但双脚却悬浮在了空气中。
失去了地面的支撑,扫地必定会更加吃力。意识到这一点后,那老媪赶忙抓紧扫把杆儿,卯足劲向下跺脚。
几个回合过后,她离地面的距离却毫无变化。
初桐隐在树影下,将老媪的动作尽收眼底。她叹了口气,松了松冻的僵硬的身体,直向老媪走去。
初桐先是从衣袖里掏出一根毛笔,拔了一根毛就往地上吹去。极细的毛丝儿顷刻间化成一阵热风从老媪脚下穿过。
初桐双手搭在老媪肩上,一把把她按到了地上,解释道:
“葛大娘,你现在只是一具靠气化成的人形,热胀冷缩没有重力,你又何必白费力气?”
葛大娘听了这话,慢慢直起身看了初桐一眼,半晌才颤颤巍巍地说了句谢谢便又要转过身。
初桐拿她没办法,自顾自道:“葛大娘,您看,这方圆街道,除了你我,再无第二人。
您天天提早两小时上值,卷得卫生组其他大爷大娘都得晚走半小时,才能勉强赶上一点你的进度,不被组长骂。
这都一年多了,其他大爷大娘都对你意见不小,您何不每天多睡两小时?”
初桐一骨碌说完一大段话,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停下来歇口气。就见那老媪趁机转了个身,朝远离初桐的方向扫地去了。
“……”
初桐无奈,自己主动跟上,又道:“您本就身体不好,还每天起早贪黑地工作攒功德。我就问您一句,身体垮了攒那么多功德又有何用?您还有力气走过那生门命道吗?”
葛大娘身体顿了一下,没了牙齿地嘴上下嗫嚅着,溢出细弱的几个字:“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桐丫头,你劝不动我,上值去罢。”
*
初桐到岗的时机正好,旭日刚升,清灵阁三个烫金大字折射出金灿灿的日光。
这就是初桐上值的地方,灵台三大部门之一——清污涤灵的“清灵阁”。
常言道,人死后的灵魂要度过碧落黄泉方可投胎转世,实则不然。
在这碧落黄泉和生门命道之间,还有一处名为灵台。
万物有灵,魂魄在经过黄泉水的清洗后,剩下的便是各生物的灵。
各灵在灵台幻化为生前的样子,将生前种种写作功德状投入珠算皿中,是非功德便有了高低之分。只有达到了各生门的最低标准,万物才能自行选择进入哪一种生灵的轮回。
而其中业障不清,功德状不能被珠算皿正确计算出的灵,便会由清灵官一一核实状上所言,重新书写,做到真正的清涤灵魂。
初桐正是一个月前升任这清灵官,上任后第一份业障不清的功德状便是这葛大娘的。
担任清灵官的仙官,不仅要细心认真,盖因这功德状上任何的疏漏都会被看作对死者的大不敬。
更要身强体健,碰到理不清的业状,去死者生前所在地出外勤也是常事。
因而打着锻炼身体的名号,清灵阁的领导们下令从大门口修砌了八层楼高的台阶,通往阁内。
初桐哼哧哼哧赶到工位的时候,周围的同事也都来的七七八八了。
环顾四周,有带着猫耳箍的,围着狐毛围脖儿的,修建背刺儿的,众生百相,皆化人形。
哦,对。清灵仙官遴选,不限物种,不论雌雄,但看两“力”——资历和能力。
*
初桐在位置上坐下,看着面前的表单叹了口气。
没错,身为一名仙倌儿,也是要写述职报告的。
“本月工作进展——葛大娘:进度0
本月已完成任务——参加外勤培训,翻阅葛大娘生前所在地,所属朝纪要…
本月应结功德点:辛苦费20万点…
!20万!
初桐哗地丢开笔:好不容易升职,辛苦干了一个月,月钱怎么连两顿酒钱都不够!
所以她为什么刚工作就接了个全组同事都发愁的烫手山芋!
这葛大娘,年过半百,身无半点阴戾怨怼之气。在灵台化形一年多以来,工作认真,不闹事,不吵架。
和四处惹事,不服命运的其他恶灵比起来,绝对算的上是道德模范了。
可问题就在于,她工作认真过了头,固执得让人头疼!
却说她填完功德状那日,先是找人问了问下辈子继续做人需要多少功德点,得知价格是天界第二高之后,只看了自己的功德状一眼,就把它撕了,撕了!
不把功德状投入珠算皿,她又从何得知自己生前功过累积达不到标准?
退一步讲,就算她自知生前作恶多端,功过完全无法相抵,又何必要把自己的功德状撕毁?一年多来,几任清灵官要帮她重新写一份功德状,她何必屡次拒绝?
于是,众位同事纷纷猜测这葛大娘生前必定坏事干尽,身死也是罪有应得。
到了灵台,既害怕功德状写出来丢人,又害怕珠算皿算出她功德倒欠几千万,让人笑话她想在做人是痴人说梦,所以才不敢再写一份功德状。
顺着这个思路,初桐刚上任时,就跑去了文卷局翻阅资料,这般功德不足的人想必生前所为之事也绝非小恶,在人间的文卷纪要中必当会有所记载。
可初桐忙活了一个月,将万卷笺轴翻阅个遍,仍一无所获。除了知道这葛大娘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其余竟找不到任何相关的记载。
结论只有一个,她是个普通的再普通不过的老妇人。
既无大过,又何必拼命攒功德又不愿与人明说呢?
初桐愣神际,一道清冷男声响起。
“初桐,过来汇报。”
霎时,四周投来同情的目光。
*
“这个月该拿多少月钱,自己知道吧?”
“知道。清灵官里排倒数第一。”
面前的人手执宣笔,姿势板正,落笔不急不徐,浑身散出一股冷硬之气。
不愧是生前做了十二年大理寺卿的人。
这样一个铁面无私的人,当初却是毫不犹豫就把初桐破格提拔了进来。
能力优秀是一方面,但更紧要的是,这几年缺人得紧!
大陆群雄逐鹿的战火已蔓延了数十年。在这有枪便是草头王的时代,不少新兵还没认清打的是谁,为何要打,就不慎战死了。
遑论还有不慎被枪砸死的,路过被箭射死的,行军路上冻死的云云……
多少生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没了,它们怎能甘心?不甘心又如何写得清功德业状,想得透轮回转世?
这直接导致整个灵台的仙倌们工作量陡增。
初桐身上好歹也背负着面前这位人杰的希望,率先认错道:“萧主事,对不起。下个月,我一定查清葛大娘的功德状。”
萧主事放下笔,深深看了初桐一眼,又道:“我知道葛大娘这事儿确实不好办,但我想你应该明白,我为何将葛大娘的事交给你。”
“是,初桐明白。”
清灵阁内职务繁杂。其中,主管人事的清灵仙倌须得通世故,知人情,更得公正无私欲,不可沉湎留恋于人间。所以,未开人智的物灵,生而为人又有所偏颇的人灵,都不适合主管最复杂的人事。
初桐是灵台里最初的生灵之一,见识广而生性至纯,确实是能司人事的最佳仙倌之一。
“葛大娘的纪要有何线索?”
“并无任何记载。可见,她生前必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这几天我观察过她,工作认真也不怕辛苦,甚至有点儿拼命,若传言属实,她的做法倒有点不合常理。”
“此话怎讲?”
“因功德不够在灵台做工的人有很多。这类人生前往往都不是良善之辈,就算死后有所醒悟,却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改掉自私自利,享乐怕事的毛病。若这葛大娘当真有所亏欠,她这一年多的脾性未免变化太大。有时候勤快固执地,就像…像…不全为了自己。”
“心中已有结果?”
“暂时还没有。我还需要更多的线索。”
“既然如此,你出趟门。”
初桐一下抬起头,目光炯炯:“所以是,去人间吗?!”
“怎么,听不懂?”
太好了!
天知道她期待这一天有多久了!
开心不过三秒,忽地后背爆发出一片疾呼,“不可!”
回头一看,果然,门口挤满了八卦的脸。
一美貌女子扭着腰首先走了进来,“主事,人间多危险啊,小桐长得又漂亮又单纯,去人间太凶险!”
“就是就是。”众人附和。
这女子说话也不忘微微扭着腰。作为现实版农夫与蛇的故事主角,这话也算是亲感而发。
只不过,这美女蛇才是被农夫打死的一方。
初桐当然舍不得这梦寐以求的机会,忙上前拉住女子的手,软声道:“青姨,你放心。我一定做好准备!”
*
一日后,大邺边境,乌涧小城,城外山腰。
此时已入夜,云层遮蔽月光,显得这半山土坡愈加昏暗。四周只剩风吹岩沙的唏肃之声。
土坡北向,有一半人高土堆,堆前立一长木,木前站着一束发女子。轻衣劲装,更显她身姿曼妙。
正是日前到达乌涧的初桐。
先前,她托青姨查到葛大娘曾与人透露过自己生前有一处私宅。
白日,初桐便先到了葛大娘的宅子。
那是一处三进宅子,在这边境小城也算是少有。门口挂有石府的匾额,可见葛大娘生前必有亲人。
只是这石府的牌匾早已破旧不堪,门环上连有蛛丝。初桐推开门进到里院,这才发现屋内竟无人居住过的痕迹。
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便是在厨房,竟有三处煎药的锅台和一面药柜,颇有几分药铺子的影子。
初桐里外转了半圈,无甚收获,便想着问问周围邻居。
可奇怪的是,她敲了两户人家的门,别人一听她要打听石府的消息,却面露嫌恶之色。只在问道葛大娘葬于何处时,才匆忙给她指明了方向便急忙关上了门。
初桐什么也没有打听到,又苦于没有户籍路引。只能待到深夜才能越过城墙,到葛大娘的墓地找一找线索。
夜色如墨,初桐从腰间拿出功德笔,拽下毛丝儿在手心一吹,眼前倏地出现一支火把。
人间不比九重天上的灵台。工作难度更高,危险性更强,所以阁里给她配了一支新毛笔,功能十分强大,不仅能以气为笺,无墨即用,还能变换成多种日常工具。
初桐十分喜爱新搭档,给它取名中书君,还给它在顶端系上了彩色丝结。
这会儿,她举着火把对着面前的墓牌,终于看清了这简易的墓地。
立着的木牌表面光滑,边缝齐整,上书“葛清,葛氏之墓”。
这就奇怪了,葛大娘生前既已嫁给石姓男子,还可能生育了儿女。可这木牌上所写,却暗示着葛大娘乃孤寡之人。
初桐蹲下身子,只见木牌前方的土地上隐约有一团焦黑,上面残留着些许灰烬。
看来,不仅常有人来祭拜,且这祭拜之人,不久前才刚来过。
初桐用食指抹了些许香灰,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又站起来用脚在墓前四处踩了踩,心中有了更多猜测。
她正打算把火把举得离木牌更近时,忽然一阵剑风从后背袭来。
初桐闪躲不及,中书君不慎掉在了地上,紧接着乱剑向她砍来。
来人身穿军甲,盯着初桐,目眦欲裂,剑气带着怒意,毫不留情。
“你姓甚名谁,为何要破坏我娘的墓地?”
不仅随意踩踏,还要一把火烧了墓牌,你究竟是何居心?”
敢情她被误会大了?
初桐忙见缝插针道:“仁兄,您先停一下,我是受葛大娘所托来祭拜她的!”
来人终于止住动作。
“真的?”
“不然呢,”初桐盯着面前离喉咙只余数寸的剑尖,道,“我先捡个笔,再慢慢和你说。”
接下来,面前的男子虽仍是一副要将初桐吃了的神情,但也再没进一步动作。
初桐见状,赶忙将中书君捡起来,急速起身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
她瞬间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身为低血糖患者,在乌涧转悠了一天,她好像——还没吃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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