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之外

　　“你疯了！”傅游用力撑着轮椅扶手，试图站起来，然而他的身子实在是太虚若了，甚至连大声说话都做不到，更别说是离开轮椅了。他愤愤地拍打着扶手，眼里充满了愤怒和不甘，“这个项目做了二十多年了！你知道政府有多看中这个项目吗！你知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你会害死整个实验室的人的！”
　　“你急什么？”他嗤笑一声，“把你的愤怒留到最后吧，这还没完呢。”
　　傅游看着自己的儿子——这个毁了自己大半辈子心血的人，想要故作镇定，却还是忍不住害怕起来：“你……你还要怎么样……”
　　“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傅柏文笑了笑，耸耸肩，“我给你雇了最好的护工，明天就会来照顾你。我敬爱的父亲，忘记告诉您了，我不在乎您把第三个孩子放在了哪儿，因为，我已经订了后天回Z国的机票——”他无视傅游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和越发苍白的脸颊，看着已然空白一片的显示屏，继续说道，“我将会成为江礼的外语老师，亲自、手把手、一字一句地教他英语、德语，甚至意大利语……”
　　傅柏文边说，边往实验室门口走去。
　　“你难道不想知道实验结果吗！莫说这个假说一旦得到证明或是证伪，你会名声大噪备受注目，就单是这个假说本身，难道你不想知道结果吗！”
　　傅柏文触碰实验室门开关的手顿住了。
　　似乎是见他态度有所变化，傅游继续引诱道：“沃尔夫强假说，多少人想做但不敢做也不能做的项目，我做了，现在政府、军方都给了我们大力支持……”他大口喘了几口气，然后继续说着，“我的时间不多了，以后这些实验成果都是你的，你难道不想要吗？”
　　傅柏文按捺下心底的微妙感觉，不想要继续和身后这个疯子胡搅蛮缠。
　　但是显然，傅游并不打算放过他，而是一改之前的愤怒，换上了一副嘲讽的语调：“我知道Baron的死给你的打击很大，但你现在的这些行为又算什么呢？你真的反对这个实验吗？那么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配合着我们欺骗他？如果不是Baron突然遭遇车祸，难道你不也是在等着更多的实验数据和更多的对比分析结果吗？”
　　听到Baron的名字，傅柏文彻底崩溃了，他转身回到傅游面前，伸手用力掐住傅游本就只剩薄薄一层皮包着骨头的脖子，充血的双眼死死瞪着面前因呼吸不畅而逐渐泛红的脸，咬牙切齿道：“别以为全世界都跟你一样肮脏龌龊！我之所以帮你瞒着他，是因为他一直把你当成最敬爱的父亲，我不希望他难过失望——傅游，我现在正式通知你，这个实验结束了，收起你那害人的心思，我尚且顾念父子一场，让你能得个寿终正寝！”
　　说完，他狠狠推了一把傅游，轮椅往后划出一道弧线，最终“砰”地一声撞在设备台边缘。
　　没有再多看一眼对方的狼狈模样，傅柏文大步走到门边按下按钮，等电动门开启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SWH实验室迎来最后一次集体会议，盯着大家签完保密协议后，傅柏文沉声宣布道：“SWH实验正式终止，今天之内，所有人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实验室，有关SWH实验的任何东西都不允许带出去，门口会有保安搜身——信息也是，否则后果自负。”
　　大家看着这个刚刚接任实验基地首长一职的少东家，全都不敢开口说一句话。
　　傅柏文没有继续停留，站起身往外走，经过Davis的时候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Davis便立刻起身，跟着他一起往外走去。
　　走到私人办公室，傅柏文关上门，示意Davis在沙发上坐下。
　　Davis是实验室的心理咨询师，同时也负责对实验目标进行神经系统活动分析，更重要的是，他是傅柏文的心腹。
　　三年前，实验室的心理咨询师Anny病逝，傅柏文趁机将Davis推荐给了傅游——也不知道傅游是真的信任他还是真的缺心眼，竟然就真的接受了他的推荐。
　　“Davis，虽然这个实验终止了，但是联邦那边还不知道，并且绝对不能让那边知道。我希望你能帮帮我。”傅柏文坐在Davis旁边，脸上带着恳求。
　　Davis点点头：“我明白，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我后天去Z国。”
　　“什么？你要走？”Davis吃了一惊，“可是这边……”
　　“所以我才更需要你的帮助。”傅柏文诚恳地看着Davis，“我需要你帮我做些事情……第一，我需要一些人手，营造实验室还在运作的假象，这些人必须是完全可靠的。我已经找到了一些人，他们下午就会过来，但是还不够，你得帮我再找一些技术人员过来。第二，我需要对这个研究所进行地毯式搜索，所有与实验相关的数据都必须销毁，我想，除了系统和资料室里的那些，以傅游那个谨慎的性格，实验数据一定还有备份，甚至还有我们都不知道的数据，全部都要找出来立即销毁。第三，我需要建立一个虚假数据库，将销毁的数据库补上，并实时更新，避免联邦政府发现端倪——关于江礼那边，暂时不要走漏消息，所有返回来的数据直接加密转发我的私人邮箱，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能接触那些数据。”
　　“好的，我立马去办，还有吗？”Davis点点头。
　　“还有——”傅柏文长舒一口气，右手搭在沙发扶手上，食指无意识地轻点扶手，“我们得尽快找到第三个实验对象。”
　　“第三个实验对象？”Davis的声音瞬间提高，满眼吃惊。
　　“对。整个实验室的数据库里甚至从来没有出现过关于这个人的任何信息，大家都以为实验目标只有Baron和江礼，但是这个实验一定不止这两个对象，一定至少有第三个男孩——一定有个对照组！”他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也许只有傅游知道第三个人在哪儿，想办法撬开他的嘴，同时追溯Baron和江礼的出生信息，地点、经手人员、当时的情景，……试管婴儿……起码是同卵三胞胎，一定要找到第三个男孩！”
　　Davis显然已经惊得不知道如何反应了，双唇微张，目光呆滞，好半天才迟钝地点点头：“好……好，我去办。”

　　希望岛是Z国的附属小岛，说来讽刺，岛名为“希望”，可这个岛却被用来“抹杀”希望。
　　这里离陆地有上百海里，陆地边境和海岛港口层层戒备异常森严，只有获得政府书面许可的人才能登岛，且登岛后必须签署严格的保密协议和行为规范协议才能自由活动。
　　而行为规范协议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禁止提及汉语以外的任何语言以及与汉语以外语言相关的任何信息。
　　这个岛与世隔绝，有着独立的信息系统，岛外的人不知道岛上是什么样的，岛上的人也不知道岛外是什么情况。
　　当然，“岛上的人”并不包括那些由政府、军队或是SWH实验室派来的人。
　　正午的太阳有些刺眼，傅柏文站在船舷边，看着轮船慢慢靠岸，已经有军队全副武装队列整齐地在岸上等待了，而在军队前，一位西装革履、约莫四十岁的男人正双手交握在身前，翘首看着他这边。
　　轮船靠岸，船员很快在轮船和岸之间搭起简易的木板桥，傅柏文慢悠悠地走过木板桥、走上小岛。身后跟着的人将他的行李箱搬下来放在他身边，欠了欠身，便转身回到了船上。
　　木板很快被收起来，轮船没有停留太久，很快便响着汽笛声，破开尚未完全平静的海面，向着来时的方向驶去，留下身后翻腾着的、泛白的海浪。
　　男人走上前来，向着傅柏文欠了欠身，毕恭毕敬地和他打招呼：“傅先生，我代表政府驻岛办事处欢迎您的到来，麻烦您出示一下通行证件！”
　　傅柏文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本小小的通行证，递给男人。
　　男人打开证件仔细检查后，把证件合上递还给他：“傅先生，欢迎您！我是接待处的李远，您叫我小李就可以了，您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了，我带您过去，请。”

　　给他安排的住处是一栋别墅，在岛的南面，临近水域。这边人家不多，是政府和军方办事处的基地所在地，旁边有一所大学。
　　车子驶过大学校门时，李远介绍道：“江礼就是在这所大学就读，您之前吩咐的，我们都已经办好了，您随时可以到学校报道入职。”
　　“嗯，辛苦了。”傅柏文坐在后座，透过窗户看着宏伟的大学校门，沉思片刻，又叮嘱道，“既然我过来了，暂时撤除对江礼的监控，只留下数据检测就好。”
　　“这……傅先生，这不太合规矩吧？”李远有些犹豫。
　　傅柏文掀起眼皮，透过后视镜与坐在驾驶位上的李远对视：“接下来，我会有很长时间都和江礼有所接触，难道你们要把监控用在我身上？”
　　他的声音不大，语调平平，但是李远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被他言语中的压迫感压得喘不过气来：“没……我们不敢。”说完，却又还是不甘心，又加了一句，“可是，上头要是怪罪下来……”
　　“上头？”傅柏文重复着这两个字，嗤笑一声，“整个岛都是SWH的下行单位，哪里来的上头？”
　　李远识时务地不再反驳，毕恭毕敬的回答：“好的，傅先生，我会转达您的吩咐。”
　　车子停在别墅外，傅柏文拉着行李箱，接过李远递过来的车钥匙，淡淡地说了去“去忙吧”。
　　等看见李远的身影消失在不远处的转角，他这才收回目光，环顾四周，随后拖着行李箱办理走到自动门前，摁下指纹。
　　自动门缓缓打开。
　　花园内，中央立着一个巨大的喷泉，翠绿柔软的青草向外铺开，灌木和玫瑰交错环绕在最外圈。
　　他拖着行李箱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穿过花园，慢慢走近别墅。
　　别墅防盗门锁采用的是虹膜扫描技术。傅柏文站在扫描仪前，一秒钟后，“咔哒”一声，防盗门锁被解开，他伸手转动门把手，打开了门。
　　别墅内部十分豪华，装修精致，复古与时尚完美融合。
　　傅柏文关上门，甚至没再多看一眼客厅的摆设，直接上楼进到房间，打开行李箱，拿出金属探测器在整个别墅内走了一圈，确定房子内没有任何监控设施和窃听设备后，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回到房间开始慢条斯理地整理行李——谅这些人也没那个胆量监控他。
　　他带的行李不多，两套换洗衣物、一些文件、笔记本和平板电脑、几本书以及一个相册——便再也没有别的了。
　　他慢慢翻开相册，第一张照片上，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靠得很近，男人西装革履，双手插兜面容沉静却不失温柔，男孩穿着学士服，亲昵地挽着男人的手臂，笑得无忧无虑。
　　犹记得那天天气难得晴朗，他特意提前空出了一整天的时间，去参加Baron的大学毕业典礼。他站在台下，看着他的男孩作为优秀毕业生在前面的演讲台上发言，然后下了演讲台飞奔着跑向他，在他面前兴奋地说道：“I graduate！I’m a grown man now!”（我毕业啦！我是个真正的大人了！）
　　他抬起相册，低头轻轻吻了吻照片中的男孩，半天，缓缓合起相册。
　　Baron，wait for me！（Baron，等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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