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

　　北颐的冬天总是刺骨的冷，大风卷着凛冽，冻得人脸生疼，吹得人浑身冰凉。

　　任卓卿赶到咖啡店时，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她在门前对着玻璃，摘下贝雷帽，理了理被狂风吹乱的头发，又整了整衣装，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的服务员十分热情，满面笑容迎上前来：“女士是一个人吗？”

　　任卓卿回以微笑：“不，约了人，A十三号桌。”

　　服务员一点头，挂着标准式微笑，轻微一弯腰，手向楼梯的方向一迎：“好的，您这边请。”

　　任卓卿点头微笑，跟着服务员上楼，一边走一边脱下了围巾，将它整理好挂在手臂上。

　　随着上楼，木质的楼梯发着“噔噔”的响声，任卓卿望着服务员的背影，低头轻轻呼出一口气，拉耸着肩膀，强撑着眼皮往前走。

　　她现在的精神状态并不好，昨天晚上修图修到凌晨两点才睡下，今天早上七点又打车出发，以投资人的身份，去参加新开的一家火锅连锁店的开业典礼。

　　对于这家火锅连锁店她投资的钱并不多，只是一个小股东，被拉过去凑个数而已，顶多去吃火锅的时候能插个队有个包间，奈何其他投资人都忙、不管事。上次聚会，一群人笑嘻嘻地把事情推给了她。

　　她忙到下午两点匆匆出来，还好开火锅店的商城离约定的咖啡店不远，她没迟到。

　　“女士，十三号桌在靠窗的位置，”服务员停下了脚步，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请扫码下单。”

　　任卓卿点头，保持微笑：“好的，谢谢。”

　　“您不用客气。”服务员微笑，退了下去。

　　这是今年最后一个了，她调整了一下呼吸，心想，顶多一个小时就能结束，撑住。

　　任卓卿抬了抬悬着围巾的手，朝十三号桌走去。

　　现在正是下午上班的时间，咖啡店没什么人，二楼更是冷清。任卓卿环视四周，发现整个二楼只有十三号桌那位男士。

　　那人早已经站了起来，一身黑色风衣，内里一件白色高领毛衣，衬得整个人高挑挺拔。他皮肤偏白，脸部轮廓柔和，挺拔的鼻梁上戴着一副黑色细框眼镜，显得儒雅稳重。见任卓卿望来，他脸上挂着笑，抬手示意。

　　任卓卿脸上的笑意加深，眼睛显出点月牙的形状，心里对这位阮先生的形象打上九分，快步走了过去。

　　“您好，任女士吗？我是阮清辞。”对方伸出了手。

　　任卓卿微笑点头，伸手握去。

　　“您好阮先生，我是任卓卿，初次见面，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阮清辞来的早，约定的时间是两点半，但他一点从工作室出发，两点就坐到了咖啡店内。

　　这家咖啡店位于商业区某十字路口的旁边，从二楼望去，刚好可以看见人群来来往往。

　　阮清辞用右手撑着下巴，眼眸微微下垂，透过镜片和咖啡色的玻璃看向十字路口，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今天不太适合见她。

　　北颐冬天风大，携来的凉意冻得人瑟瑟发抖，来往的人步履匆匆，没有愿意在这寒风中停留。

　　他轻蹙着眉，无意识抿了一下嘴唇，突然有些懊恼，觉得自己太过急躁了。

　　王姨给他发照片让他挑选的时候，他原是想推辞拒绝的。工作室事情多，他自顾不暇。对着相亲，他本就抱着敷衍、应付的态度，现下工作室压力大、困难多，他正好能有理由把相亲的事情放一边。

　　但王姨也是一片好心，想着不能辜负王姨一片心意，他打算意思一下，浏览一遍照片，然后以没感觉的理由推拒过去。

　　当初王姨问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子，他随口说长头发、温柔的。所以他的对象基本都是这个类型。

　　一张张照片点过去，照片中的女孩子无论高矮胖瘦、年龄大小，全是长发飘飘、温柔可人的模样。他不禁觉得有些疲累，心想：虽说喜欢这个类型的女孩子，但也不能每次都是吧？
　　又想起他以前的各种相亲对象，默默吐槽：而且照片拍的温柔可人又不代表本身温柔可人。

　　阮清辞已经熬了好几天的夜，长久盯着屏幕使他的眼睛十分酸涩，他不得不摘下眼睛，闭上眼。

　　他感觉更累了，闭上眼就不想再动，但内心又有什么东西逼着他，迫使他睁开眼继续看。

　　时间越长，那种紧迫感便越强烈。他认命睁开眼，戴上眼镜，找到刚刚看过的那张照片，继续往下浏览。

　　今天是周四，昨天全体员工加班到三点才把项目做完，程一阳和阮清辞便商量着，给员工放了半天假，让员工下午再过来上班。

　　故今天虽然是上班时间，办公室里却只有程一阳和阮清辞两人，显得有些冷清安静。

　　背后传来程一阳打电话的声音，听内容应该是在和客户商量合作的事情，但是不怎么顺利，程一阳正在请求问对方能不能给个机会。

　　阮清辞想着程一阳低声下气、低眉顺眼的样子，不禁勾了勾嘴角，程大少爷潇洒肆意玩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也有这种求人的时候。但他手上和眼睛却没闲着，看一眼照片，再点下一张。

　　王姨发的照片多，他忙完工作看的时候，有五十多条未读消息。

　　突然他停住了，挪动鼠标，往回倒了一张。他右手食指无意识摩擦着鼠标滚轮，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照片，没了下一步动作。

　　程一阳还在和客户交涉，可阮清辞感觉自己一瞬间全都听不清了，他把这张照片转发给王姨的助手，编辑文字说想了解一下。

　　王姨本名王雪莉，家里做房地产生意的。家里就她一个女儿，生意自然就交给了王姨，王姨对房地产没什么兴趣，直接聘了个人打理公司，她就占个股。

　　王姨年轻时环游世界，广交朋友。老了又闲不住，成立了一个相亲介绍所，雇了几个人，专门给自家小区租户介绍对象。

　　王姨的助手很快发来照片主人的信息：
　　姓名：任卓卿
　　性别：女
　　年龄：29（岁）
　　婚姻状况：未婚
　　身高：166（cm）
　　体重：50（kg）
　　职业：摄影师
　　……

　　个人信息表是属于婚姻介绍所的内部资料。按照介绍所的规定，征集的信息会进行处理，一开始不会给相亲的双方透露过多。个人信息表是属于介绍所的内部资料。

　　王姨应该和助手提前打过招呼，助手直接把当初征集的个人信息表发了过来。

　　阮清辞盯着姓名那一栏有些失神，心里默默算了一下。

　　九年。

　　他看着姓名那一栏，心里默念任卓卿这三个字。

　　他想：已经九年了吗？

　　九年前的欢喜、苦涩、难过、悔意、思念、渴望，九年前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情愫汹涌，早就随着岁月经年、随着人来人往的虚情假意沉在心底，只在无数疲累孤寂的夜晚才回忆起零星，却也掀不起什么情绪的波澜。

　　阮清辞想过会遇到任卓卿，毕竟他们的圈子并不是完全没有交集。只是岁月匆匆，事隔经年，今时不同往日，他不是曾经稚嫩青涩、为了爱恋辗转难眠的年龄了。

　　现在的他和她，最多成为在一个饭桌上吃饭，举着酒杯挂着笑，点头示意的‘朋友’。

　　他们的关系，再怎么发展，也就止步于此。

　　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阮清辞越发认定‘世事无常、命中注定’的可信。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对于青春，他没有愤恨、不甘，也没有遗憾、怅惘。他笃定，就算是罕见中的极少，碰巧中的意外，能够有一天相遇，她于他，就只是一个认识的陌生人。

　　谁会在意一个陌生人呢？

　　他们已经是那么多年的陌生人了，在过去的九年里，他们一直是两条平行的直线，就算是偶然有弯曲，让他们彼此的距离近一点，也从没有相交。

　　虽然九年以前，他们有过交汇，但从整个人生历程出发，他们之间不过是匆匆一瞥，从彼此的世界路过而已。

　　他这样想着，便忽略介绍所助手发来的“您看什么时候有时间，可以给您安排见面”的消息，关了对话框。

　　但很多事情，尤其是感情上的事，不是说好该怎么做，就能怎么做的。人的大脑不是计算机，不是说输入某个指令就能无误执行的。人的想法，尤其是一个不坚定的想法，会很容易被影响、干扰、动摇、改变。

　　下午开小会时，员工在汇报各项目的进展。而阮清辞的心思早就飘到了那张个人信息表上，脑子里高悬着任卓卿三个字，各种想法踊跃而出。

　　一开始他想，他和她没有见面、认识的必要。虽然说对方现在仍然是单身，但是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任卓卿不再是以前的任卓卿，阮清辞也不再是以前的阮清辞，没有必要将过去的青涩遗憾拽到现在，硬要凑个结局。

　　但他又忍不住想，认识一下又能怎么样呢？现在机会就摆在他面前，只要他愿意，他们这两条平行的直线，就会迎来九年来的第一次交汇。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哪怕任卓卿不再是以前的任卓卿，认识一次，又会怎么样呢？最后也可以做朋友。

　　在都市里，多一个朋友是多普遍的事。

　　他这样想着，内心升起一股愉悦、意气的感觉，激素的分泌让他的大脑兴奋、飘忽。

　　等小会结束，等所有人离开，等激素的作用过去，等他反应过来、冷静下来时，他已经约好明天下午见面了。

　　十字路口处的红灯又转为绿灯，两边积攒的人群开始涌动。

　　阮清辞无意识轻敲桌面的左手手指停住，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想着后悔也没用，约都约了，总不能临时改时间吧？

　　这时楼梯口处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听声音应该不止一个人。

　　他转过头，抬眼看去，穿着黑色制服的服务员后面跟着一位打扮得体的女士。

　　来了。

　　阮清辞站了起来，望着那人。

　　那人头上戴着一顶贝雷帽，身穿一件卡其色大衣，长发微卷，左肩背着一个白色的包，左臂弯曲挂着绿墨色的围巾，腰带紧束着，斜系成一个蝴蝶结的模样，勾勒出纤细的腰身，显得整个人时尚大气、气质成熟。她嘴角上扬，微微笑着，不显得气势咄人，反而让人觉得温柔和亲。

　　阮清辞有些措不及防，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像是在跨越那九年的时间洪流。

　　他居然有些紧张，他看着自己伸出手，听见自己说：“您好，任女士吗？我是阮清辞。”

　　对方微笑着，轻轻点头，握住了他的手。

　　她刚从狂风中走来，周身还带着些北风的寒气，手指冰凉。凉意通过相握的手传到他心里。

　　她说：“您好阮先生，我是任卓卿，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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