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行·挽风

　　那是元朗十年，云洛枝和苏梓洢刚过十四岁。因母族祖辈皆效忠于先帝，当今圣上又虑及云家与苏家最大一房都只有一个女儿，于是将翰林苑中唯一女臣，墨谦航阿姊墨秋，调予其两家任教习师长。
　　在云、苏、墨三府后院大门三里处，有一小园，园内有一湖屿亭。园内周遭竹树环围，行五步，则有梅、兰等花绽于亭外小径两侧，中有潺声曲水环亭。亭前阶左右各一榭状青玉焚香炉，清香禅意。亭顶有翡翠嵌金之石，其形较圆，亭前路铺青石以为基。亭顶作两层，一设青色琉璃，二留黛色青瓦。亭柱有五，皆以木做，漆为黑，内悬素色绸帐。亭内各类花卉繁多，长形青石几居中而置地，几上置一条夫子教书绣像巾，其周可铺垫坐而习书。云洛枝自十岁第一次见到苏梓洢便是在此处。
　　回至今日此时，恰逢午过落雨，她正从云府向小园内奔跑。
　　“姑娘！姑娘！等等阿弦！！”
　　“阿弦，你快点！！被落湿到亭上又要被阿秋师傅埋怨了！”
　　阿弦自小跟着洛枝，是云洛枝的贴身婢女，情胜寻常姐妹。她们快步穿过行林，进了湖屿亭。
　　放下了额前遮雨的手，洛枝跳转过身来，抬眸即见一个正被自己师傅纠正握笔之错而低头瘪嘴的姑娘。
　　“弟子见过师父″洛枝揖过，看向了梓洢，"小苏也在？”
　　“梓洢的书法，功底见长，只是握笔之姿不妥，洛枝你也来帮她一把。”墨秋点头回礼。
　　云洛枝看了看，学着她撅嘴的模样，突然笑了起来：“小苏，许久不见，你怎么像个瘪嘴老阿婆一样了哈哈哈…”
　　“是好久了…久到我都没注意到，你瘪嘴才比较像个老太…”苏梓洢盯着她嘟囔着，虽然心情缓和了些，但仍旧撅着嘴。
　　此时，一直笑看着她们的墨秋，突见亭外有军中之人来报，肃过表情后，就快步出园了。苏梓洢倔着拿正了笔，轻抽过一张纸，写下一行字后，看了眼云洛枝，便起身捂住嘴，笑着跑出了亭外。
　　洛枝装作踱步背书之样，见她跑无影后，好奇地凑上去一看，上面写的是:云洛枝才是瘪嘴老太。
　　“苏梓洢！！”她又气又好笑，“亏你还是我朋友，苏府的长女，一点正经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还有我才不像老太！！”
　　“洛枝！是我这几年白白教了你吗？这样乱跑乱叫，成何体统？！”墨秋拿着召书，边瞪眼上阶边扶额。
　　“好吧……阿秋师傅不气，弟子错了！”洛枝一时间羞红了脸，也瘪起嘴低下头来，行了个拱手礼。
　　“无妨，以后不会就好了。″墨秋颔首。
　　梓洢悄悄在亭柱边看着她们，一声笑突破上扬的嘴角。不巧的是，这一笑恰被转身的墨秋尽收眼底。
　　“梓洢，你笑什么呢？”墨秋环手挑眉。
　　梓洢一时敛住笑，抬起头：“师傅，弟子并未曾笑什么。”
　　墨秋眯眼撇嘴，皱起眉头，顿觉此有蹊跷，于是径直走向石几。此刻，亭内似是多了个黑影。走近一看，是个男孩。看他的年岁应与梓洢、洛枝同，眼睛还上下乱瞥着墨秋，手上正提笔写着什么。
　　“周昊，你小子又在乱写什么？″墨秋低头见了他笔下的字，拉长了声音，脸色不大好看，“不怕挨揍！？”她眉间一霎拧成了一团。
　　云、苏二人快步行至石几旁，只见他别在背后的左手中是梓洢写过的纸，已是被揉作一团了，乖巧无害的脸上还突地现出了一丝异样的笑。云洛枝跑到他身后，挠了挠他的掌根，他则是摊手任她抢过这个纸团。
　　而他右手笔下的，是他命仆人用米皮所制的可食米纸。凑前一看，上面几个潦草的大字赫然呈现：云洛枝是瘪嘴老太，苏梓洢也是！
　　周昊悄悄捏了下洛枝的指头，小声告诉她：“我正在想办法帮你们逃脱这个可怖的女魔头，就等着谢谢小爷我吧！”
　　“周昊”墨秋拧眉无语，“你又在干什么呢，真的不怕挨揍吗？！那好，洛枝梓洢你们先回吧，这小子我得好好教训教训了。”
　　“弟子告退！”两人藏起了之前苏梓洢写的纸团后，行过礼，飞速地跑出了湖屿亭。
　　“快跑快跑！！”周昊悄声打掩护，人却手舞足蹈地比划了起来，趁机还吃下了他带墨的米皮纸。
　　她们刚跑到竹林口，就听到了周昊一声惨叫：“啊，痛！痛！痛！阿航，快来救我！”
　　“阿航！你阿姊要杀我啊啊啊！！！”
　　“闭嘴！！”墨秋无奈，“还吃纸？做贼心虚啊？”。
　　“哦…啊啊啊啊…！！！”周昊惨叫着。
　　……
　　“洛枝，阿航是…？”路上，苏梓洢突然地看向云洛枝。
　　“啊？他呀，你不能不知道吧？他就是七岁替其父应召出征，十一岁即领南潇军队得峒箫大捷，十二善诗赋且精通音律，十四岁又一举进殿，与我们同岁那位文武双全的墨家小将军！”洛枝星星眼。
　　“墨家，那他就是…墨谦航？外祖父常提及的那位隔壁墨家的墨将军，墨谦航？”
　　“对对对，就是他。听阿弦说他虽年纪轻轻，但气度不凡。况且还眼眉深邃，身型高挑，尤其是披甲骑马时的模样，实是惹姑娘们欢喜呢！”
　　“洛枝。”
　　“怎么啦？”
　　“告诉你个秘密！”
　　“快说快说！”
　　梓洢琢磨了一会儿，悄声道：“其实我以前一直都听外祖父各种说他的事迹，还说我与他订过娃娃亲呢。这墨府啊，就在我家府邸对面，我们两府离你家府上也不远，可我只认识你而却从未曾得以见过他。”
　　“娃娃亲啊~那小洢你想见见他吗？”
　　“想啊。可是墨将军这么优秀，倾心他的姑娘这么多，娃娃亲也只是口头所订，他定不能给予理会，而我也并不可借此为由来见他。”
　　“那换种方式，我们向阿秋师傅好好学，把一些方面努力达到或者超过将军的水准，小苏你就一定能够见到他！”
　　“嗯，一言为定！”
　　……
　　元朗十一年盛夏，八月。他处皆炎，唯湖屿亭凉意阵阵。此时，于顾秋相助下，苏梓洢已精通诗词音律，可用阿应、波意语，能阅解战报等。云洛枝与之似，其于战报及教习武功等更胜一筹。
　　随时间而变，苏、云二人初现美人相，皆肤如凝脂，唇不点而红。一个常淡描远山眉，一个则常浓饰剑眉。一个多喜诗琴书画及兵史，一个则多喜弩剑实战与红妆。
　　十一月初，墨秋因战事而被紧急传唤回南潇军队重任军师，此辞二府教习师长之职。苏梓洢听闻此事便切求墨秋，一定将自己的书信及诗文带到谦航手中，墨秋应。
　　此诗为候将军和队伍作，题为《亥时为南潇将军题》。“秋时闻军至塞外，冬年盼捷回中朝。翠林仍肃无新色，红梅始盛如春俏。寒弩凌剑甲如冰，暖帐温酒身仍妙。吾望将军胜早归，不待潇湘南水萧。”
　　此时距入冬不久，中朝却异常寒冷，弦月挂空。
　　至正月十五，子夜时刻。
　　梦到军队被外敌所困而不是得归的苏梓洢从梦中惊醒，汗水浸透了淡粉色的薄裳，眉头紧锁。刚坐起身，却见皎光中飞来的一只白中带一点黑了的信鸽落于窗前。它脚踝上所系为南潇军旗一角。
　　她好像知道这是什么，既喜又怕，用微微颤动的双手轻轻将旗帜解下。
　　“……是将军的信！是…捷报！军队凯旋了！”她差点喜极而泣，“还有给我的……？”
　　“对，给你的。”一个温柔又坚毅有力的声音从窗下响起。
　　“你是，墨……将军？”
　　“是我″墨谦航仰头，笑靥明媚，“我们就别太见外了，你唤我谦航吧，梓洢。”楼下苏府围墙上，墨谦航左脚踩实左侧瓦顶，右腿伸直于右侧瓦顶，手里还拿着将要秉报圣上的捷报。
　　他的脸在月光的照耀下格外白洁清晰，一身金甲与黑红色戎装正好相称。突兀的只有他手背上的一道正滴着血的短刀疤痕和膝上粗略扎过仍在冒血的伤口。
　　毫无觉察，苏梓洢的心在强烈地跳动。有些心疼，她直直向他看去：“谦…谦航！你好像伤的很重。”
　　“放心放心，只是一点小伤而已，不碍事的。梓洢，我现在要进宫面圣，还不可与你详谈，等明后日再叙，可好？”墨谦航眉眼柔和下来，抿唇轻笑。
　　“好，我等你。″她笑着示意他快去面圣。他点头快速转身从墙上跃下，阔步向前跨上马背，披风鼓动，虽队伍飒姿前行。
　　梓洢目送着他离去，眼眸脉脉，嘴角已不自觉地扬起了几许。回过神来，她将他的信展开。谦航信里亦是对她问候的诗，也同望替他向苏秉德问好。他回她的诗，题作《一战得捷回苏小姐》。“九月得报胡骑至，月半征行玉门关。大漠了无红绿意，沙洲天寒月如钩。战捷登城仰星翰，提剑映灯对朝中。澄谢臣有伊人盼，南潇之军无需休。”
　　梓洢阅后心生欢喜，心里的不安感烟消云散。
　　沉了沉心后，她换了身薄裳，缓缓入榻歇下了。
　　从皇宫回来后，墨府内。
　　墨谦航回到自己房内，换上薄衣后也歇下了。他左手枕于头后，右手拿起了苏梓洢的诗和信，对着月光，指腹不断轻挲着两纸信与诗的纸张边缘。
　　“不愧是苏府，信上还有淡淡的檀香和鹅梨香味。”他闻到层次分明却不失温和的清香，随后温柔地笑了起来，“你与我同岁，文笔不错，面容温雅，同喜军事史藉与乐理诗书，想来也是个性情通达之人。从小也听外祖父也提了不少次你了，那且待明日我与阿姊一道进湖屿亭时，再与你细慢畅言吧。”
　　长夜漫漫，满天星辰与皎月背靠的澄空下，一株园内新生高大的墨竹挺立于风中。这墨竹坚韧不拔，却也有柔情。他在地上用力地揽着漫天的星辰，竹顶直指那轮皎洁圆月，似是想把所有美好的它们都送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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