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月

　　沉逐月醒来时头顶是沉沉镂雕香木，身上的丝被轻绵如软云，鼻尖还有果香或木香萦绕。

　　但事实上，沉逐月微微侧首去看，最香的是这位斜卧在一旁的公主。

　　永宁朝着沉逐月这方侧卧着，躺在软被之上，似乎是来看她时不小心睡了过去。

　　她身着银朱色齐胸睡裙，肩颈披着薄如蝉翼的轻纱。

　　此时她陷入酣睡，衣裙上银丝金线雕绣的栀子银蕊被压得在她的腰际腿间被雨打般揉皱。
　　而她微微露出的肩颈线条流顺仿佛秀丽青山，凝脂般无暇肌肤中透着些少女的娇粉来。

　　她细软柔顺的乌发乱压在不施粉黛的精致脸庞之下，两双稚嫩柔荑丰润白皙，小小指尖柔和却带珠泽，衬着她容色清丽生动。

　　美人春睡，秀唇微开，浅浅呼吸，好似一只不设防的小猫儿。

　　原来她睡着时这样乖顺，不画那艳丽的妆容时也并不像昨夜那样高贵得不可逼视。

　　看起来如初发花信一般娇弱稚嫩的女孩，任谁都想将世间最好的珍宝捧给她，任谁也不会对她有所疑心。

　　沉逐月不知怎得，突然伸出修长手指轻轻挑起她一根黑发，那柔软青丝触起来丝滑好似最上等的绸缎。

　　她嗅到那一丝清丽的发香，鬼使神差地缓缓将鼻尖凑过去————

　　永宁醒了。

　　她长睫颤动，眼中还凝着一些初醒时的朦胧，沉逐月骤然和她对视了。

　　永宁勾着唇浅浅笑了，沉逐月霎那间好像看到一滴晨露从花瓣下滑下来，忽地有些慌张地收了手。

　　永宁懒洋洋地撑起上身打了哈欠，揉眼笑道：“三娘醒了？”

　　“感觉好些没？”

　　沉逐月垂下眼帘，答道：“臣女已无大碍。”

　　这位公主一旦醒来利爪便又伸了出来，眉宇间的懵然只在一瞬便又换回那倨傲高贵来，令人只可远观，不敢接近。

　　永宁却忽然低头将脸靠近，沉逐月只觉她的五官突然在眼前放大，令她一时有些慌神。

　　两人的脸有些太近了，沉逐月似乎都能看到她脸上的可爱细小绒毛。
　　永宁软嫩的双唇嚅动，双目眼珠晃动将她左右打量，其中光华流动似有狡黠：“三娘昨日还敢自称‘我’呢，今日怎么偃旗息鼓变得规矩了？”

　　沉逐月不动声色的将头往后撤了几寸，有些不敢看她，又听永宁笑声清脆动人:“三娘继续自称‘我’就是，你我二人之时不必拘礼。”

　　沉逐月轻轻点头称是，又觉上方光线突然被阻隔，永宁正在她侧脸上方，居高临下地看她。

　　那视线充满探察，沉逐月不敢直视。

　　永宁却倏忽笑了:“三娘，你知道吗？”

　　“你背脊上有三颗漂亮的痣。”

　　她的指尖从沉逐月的脊骨最下端一点点往上攀爬着，那指尖的凉意隔薄薄衣物和她身上的绷布穿过来，一点一点爬上了沉逐月的头皮之上。

　　电光火石之间，她一个激灵养后一撤，立即坐起了身来，动作太快不经意扯到伤口，她被那痛激地回神，倒吸了一口凉气。

　　永宁立刻又爬近，伸手轻轻覆住她胸口缠着绷布的伤口，惊诧道:“三娘还好吗？”

　　沉逐月伸手按住她冰凉的小手，心中已明白永宁是在故意捉弄她，冷静说道:“没事。”

　　她的手柔软无骨，又冰凉沁人，仿佛冷玉润手，小小一团刚好被沉逐月的手完全覆盖住。

　　像是被她的冰凉冻到，沉逐月蓦然放手，发现自己坐起身来比永宁高了半个头，她小小一团轻易就可以被她环抱其中。

　　可她才不会抱她，沉逐月不再接受她的逗弄，越过她坐到就床边。

　　床边几凳上正摆着两双精致花样相仿的绣鞋，小的那双是永宁的，大一些的是她为她准备的。

　　永宁还不死心，轻轻又一只手靠在了沉逐月肩际，她呵气如兰:“三娘，我的头发香不香？”

　　沉逐月只觉一股热气从脊骨底端忽地升起，就快要窜入耳尖，她猛地站起了身，默默将别在耳际之后的发放了下来盖住了双耳。

　　这是永宁的侧殿，地上云母烟石之上来铺就了软如细沙的貂绒垫子。
　　床外两侧是洞开的镂花香木屏风，再往外是两束金箔镶边的瑞脑香料，置放在雕饰精美，活灵活现的金玉小兽之中。

　　外面更有小桌镜台，无不奢靡精巧。

　　沉逐月突然想到自己曾在上京路上看到食草叶树皮的流民，遽然便冷静了下来。

　　永宁也跟着起来了，她摇着窗前那支金铃，不过一会儿便有手捧银盆热水的侍女鱼贯而入。

　　她自然地被侍女服侍着穿鞋洗漱，不过一会儿便已换上一条轻便灵巧的茶色襦裙。

　　沉逐月却伸手婉拒了侍女的服侍，只自己洗漱更衣，完毕之后，侍女都缓缓退出，那位公主却还坐在梳妆台前。

　　她正用素指从一精致小雕花铜盒里挖出一点白色膏体，涂在掌心，又两张揉搓后轻轻地涂抹到细嫩的脸上。

　　她似乎察觉到沉逐月的视线，还向她解释道:“这是我二哥送我的香膏，是由我二嫂亲制，每日早晚一用，最是滋润养肤，你可要试试？”

　　沉逐月拒绝了，见永宁又晃了晃梳妆台旁的金铃，与刚才那只金铃模样一致，声响却更为清脆。

　　不过半晌，又有侍女轻敲门户，端着众多菜肴而入了。

　　桌上摆满各色佳肴糕点，永宁正专心地为自己画眉，等侍女又都放下早食而出后，才说对沉逐月说道:“我吩咐了她们做些有利你伤势的菜肴，三娘随便吃些吧，我晨起不爱多食。”

　　眼前鲜汤香茶琳琅满目，沉逐月在那地牢里关了整整两日，早就极渴望食物了，可她却还是没有动，等着永宁。

　　永宁似乎察觉到她的拘谨，突然望过来笑道:“不然三娘帮我描眉，好快些与我一同用早膳？”

　　沉逐月走上前去默默接过她手中的眉黛，折着腰替她画眉:“公主抬头。”

　　她的手秀窄修长，并不十分丰润，指尖还有长年握笔留下的茧，轻轻捏住永宁的下巴稳住了她的脸。

　　沉逐月感觉到永宁美目中的曜石一般的眼珠正在溜溜地在她脸上流转，她恍若未闻，手上却依旧稳而慢。

　　永宁突然说道:“我曾在老师书房里见过三娘的字，苍劲有力，欹正相生，笔锋之中锋芒毕露，却有独一份的风骨。”

　　沉逐月执黛之手微不可察地一顿，又继续画了下去。

　　又听永宁继续说道:“可那是三娘小时候的字，后来三娘的字便淑常秀丽，只有和气了。”

　　她自顾自地总结:“我觉得从前的最好，三娘觉得呢？”

　　她昂起脸来看人时有一份特别的天真，那霜粉浓烈的香味盖住她身上本来的清香，和沉逐月刚醒时问到的有些不同。

　　她只叮住她的双眉，并不看她，微微退后一步说道:“画好了。”
　　永宁皮肤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沉逐月将手藏进袖子，拇指与食指指尖轻轻揉搓了一下。

　　永宁端在雕花铜镜之前端详片刻，笑道:“我画远山眉原来也这样好看，多谢三娘了。”
　　她语气亲昵自然，沉逐月却越发揣揣，说了句不敢，静静等她揽镜自顾。

　　永宁常常画的都是双燕眉，眉宇之间矜贵飞扬，挑眉之间便可压人一头。

　　远山在她眉间舒展反而和她艳绝的妆容相互缓和，透出她少女的舒朗来。

　　“画得好。”永宁离开镜前，又摇了桌角悬空金铃垂下的那根红线，又有侍女涌出伺候了两人吃食。

　　沉逐月十分不习惯，永宁却随意自在，但她却十分挑剔，每道菜食只食几口，便就放了筷子了。

　　沉逐月也要放筷，却见永宁突然站起身来:“三娘好好修养，再多食些。本宫要进宫一趟，先回去换身装束，晚上再来见你。”

　　她又望向两位布菜的侍女说道:“这是寻宜与寻乐，你若有所需要直接告诉她们便可。”

　　两位姿容清丽的侍女立即对她俯首作揖，沉逐月也微微点头以示礼节。

　　语罢永宁便匆匆离开，只余她三人。

　　沉逐月想令她们下去，却突然想到什么，慢慢开口向这两位布菜的侍女搭话:“两位娘子，我想请问一下，沉家家眷是否已经被押回京？”

　　其中一位侍女更为活泼:“沉娘子只管叫奴寻宜便是。”

　　另一位寻乐则端正地回答了沉逐月的问题:“今晨寅时已经进京。”

　　沉逐月追问:“她们现下在何处？”

　　若是暗中进了凌镜台便说明陛下还有疑虑，若进了刑部……

　　“已经关进了刑部大牢。”寻乐继续说到。

　　沉逐月手中银筷不自觉地松开，却掉入脚下软毯中不发一声。

　　寻乐立即俯首，向前捡起银筷:“奴去为沉娘子拿双新的。”

　　寻宜则看出她面色难看，出声安慰道:“沉娘子放心，公主神通广大，定会帮娘子救下母亲的。”

　　沉逐月双唇紧咬，眉头紧锁:父亲为何只一人逃了，他不是那样贪生怕死的人，其中是出了什么岔子？

　　而就算母亲能够保下，可家中众多奴仆呢？

　　那都都是活生生的人呐。

　　沉逐月食不下咽，眼前浮现起在冀州之乱时，那城主将自己的妾室斩做肉饼给众将分食的场景，胃中突然翻涌，顷刻就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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